她紧咬牙关,黯然难语,不愿承认,却也不能自信地否认。
莫礼仪见女儿眼神阴晴不定,知她内心陷入天人交战,怜惜地抚摸她冰凉的粉颊。「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他来我们家提亲那天,究竟跟我聊了些什么吗?」
「……」
「他跟我说,他爸爸是个抢劫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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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父亲是个抢劫犯。
自从母亲死后,父亲便一肩挑起养育他的重担,父子俩的生活过得很不安定,三餐不继,有一顿没一顿。
父亲原是建筑工人,由于工地意外断了一条臂膀,公司却只赔了少少的慰问金,根本不够过活,度过几年潦倒不堪的日子后,连他的注册费都缴不出来,父亲绝望之余,不惜艇而走险,趁夜持刀抢劫一家超商。
结果,跟店员扭打之际,不小心砍伤对方,店员其实只是轻伤,父亲自己却吓坏了,发作急性心肌梗塞。
送到医院急救时,值班的医生听说他是抢劫现行犯,爱理不理,甚至抛下他,先行为另一位后到的病人开刀。
短短几分钟的延误,便夺去父亲一条性命。
戴醒仁紧紧掐握掌心,将满腔悔恨密密包裹在拳头里。得知父亲病逝的那一刻,他年轻的拳头便曾因搥墙而见血,当他知道,父亲临死前,手上依然紧拽着几张百元大钞,他的心也跟着淌血。
或许对别人而言,那不过是区区几百元,不值得为此丢掉一条命,但他明白,对父亲来说,那是唯一的、好不容易得来的希望。
所以他死也不放弃,即便遭受世人唾弃,也在所不惜。
因为那是他能够留给儿子的,唯一的希望……
一股酸楚的浪潮蓦地打上戴醒仁喉头,他使劲咬牙,品尝着那苦涩的滋味,不许自己落下一滴眼泪。
后来,那几百块自然必须归还给超商,他并未从父亲手上接下任何遗产,有的,只是浓浓的遗憾。
他恨自己,不曾回报过父亲的恩情,他不算是个孝顺的儿子,经常与父亲顶嘴,甚至暗暗埋怨过父亲的软弱无能。
他知道父亲做错事了,犯错的人就应该受罚,但也不至于必须以命偿还吧?就因为他是个抢劫犯,所以不值得救?
当时,没人对命在旦夕的父亲伸出援手,而他立下重誓,如果谁都不救,那么,就由他来,让他这个做儿子的,亲手拯救父亲——
这是他,成为医生的原点。
她能够理解吗?他不是为了一个犯人宁愿丢下她,而是他走不开,不能为了私情背弃理想……
「她还是不肯见你。」
这天,莫礼仪在医院董事长办公室召见戴醒仁,转达女儿的意愿。
他木然伫立原地,像一座冰凝的雕像,寻不出一丝生气。
「我跟她爸都劝过她几回了,可她说什么也不听。她脾气很倔,我们也不敢太强逼她。」莫礼仪顿了顿,唇角扯开苦笑。「你知道她以前曾经叛逆过吗?那时候也是我们逼她太紧,结果把她逼去跟一群朋友喝酒飙车,差点玩掉一条命。」
戴醒仁闻言,悚然大惊。
「传雅个性就是这样,她很有主见,她想做的事谁也挡不了,不想做的事也没人能强迫。」
他能了解,他的妻子似乎具有某种类似战神的特质,凛然不可侵。
「所以,你暂时到美国去吧!」莫礼仪沈静地提议。
「什么?」他震撼地瞪视丈母娘。
「你考过USMLE(美国医生执照考试),对吧?」她朝他暖暖一笑,递给他一份资料。「这家医院在华盛顿DC,跟我们关系很不错,你去那边受训吧!那附近有好几家大学医学中心,你可以跟那边的医生、教授多多交流,一定会获益良多的。」
要他……去美国?戴醒仁惶然,心跳狂野。
「这对你来说,应该是很好的学习机会。」
「可是传雅……」这代表他不能再见到自己的妻子了吗?
「传雅说,如果我们再逼她见你,她宁愿跟你离婚,你总不想走到这一步吧?」莫礼仪柔声劝道。「不如你们先分居一阵子,等传雅冷静下来,再看看怎么办吧,至少比离婚好,对不对?」
他哑然,良久,才勉强从齿缝间逼出嘶哑的嗓音。「她就那么……恨我吗?」
「她说她没办法原谅你。」莫礼仪轻轻叹息。
而那声叹息,犹如一根绵长的钢丝,圈束他喉头,慢慢地、一分一分地勒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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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要把你老公放逐去美国?」
一个星期后,简艺安前来莫家探望好友,莫传雅坐在乳白色演奏琴前,玉手流畅地抚弄琴键,奏出一首抒情风格的乐曲。
筒艺安不可思议地瞪她,怀疑她怎还能如此镇定地弹琴?她的丈夫今天就要飞离台湾了,她一点都不在乎吗?
待好友一曲弹毕,简艺安将一本笔记搁到她面前。「这个,是他要我交给你的。」
她漠然瞥一眼,并不接过。
「他说他会写e-mail给你,如果你愿意见他,可以随时写信或打电话给他,他会立刻飞回来,他还拜托我,只要你有任何原谅他的意思,就马上Call他。」简艺安转述戴醒仁的叮咛,一面仔细观察好友的神情,不放过她表情任何一丝变化。
但她一张丽颜似是凝了霜,冰冷得令人心寒。
「他其实很关心你的,传雅。」简艺安忍不住为戴醒仁说话。「我想他应该爱着你,你真的忍心就这样赶走他吗?」
她别过雪白的脸蛋。
蓦地,一阵短促的钤音响起,简艺安取出手机点阅简讯。「是你老公传来的,他说他到机场了。」
莫传雅闻言,娇躯明显微微震颤,却仍是倔强地抿着唇。「那又怎样?」
「你不去追他吗?」简艺安焦灼地相劝。「不要以为短暂的分离没关系,谁知道他会去几年?或许他再回来时已经物是人非,或许你们将永远地错过,你能够忍受那种情形发生吗?你好好想想,真的可以放手让他走吗?」
「我不想见到他。」莫传雅涩涩地低语,面对好友一连串的苦苦逼问,她仍是神情淡漠。「现在的我,没办法跟他当夫妻。」
「你不后悔吗?」
「我从来不后侮。」
「你这笨蛋!」简艺安气急败坏。她并非有意责备,只是感到心疼,明知好友是如何爱恋自己的丈夫,她不明白为何这对夫妻非要闹到两地分居?「我就不相信你不会想他,不错,孩子是没了,我知道你很气他自作主张,可你们以后还可以再生,何必闹成这样?」
「你不懂。」莫传雅忧伤地咬唇。「不只是宝宝的问题而已。」
「那还有什么问题?」
她怅然不答,自顾自地又抚琴弹奏起来,这回是一首凄婉的小调,闻者痛心。
半小时后,她送走仍是忧心忡忡的简艺安,这才拾起他转托送来的笔记本,迟疑着不敢打开。
许久,她才颤抖地翻开封面,只看一眼,眸海便孕育剔透的泪珠。
那是他为她亲手绘制的蛋炒饭食谱,他详尽地说明了每一个步骤,用彩色铅笔画出每一种材料,让她能够一目了然。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做来吃吧。
他在最后,如是留话,还签了名。
她抚摸那苍劲有力的落款。他的字并不漂亮,有些潦草,可她轻轻触碰着,却是每一笔每一划都如火,烙进指尖,焚刻心版。
「醒仁,醒仁……」她喃喃唤着丈夫的名,喉间蓦地涌上一波酸楚,霎时,她抱紧笔记,软跪在地,嘤嘤啜泣。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泪依然无法干涸,她拚命凝聚全身的力量,好不容易稍稍抑住悲伤,然后,她茫然望向窗外,目光越过迷离夜色,追上某道她亲手放逐的身影。
「没问题,我不会有事的。」她心碎地呢喃。「不管我们分开几年,不管你离我多远,我都一定熬得过,一定可以……」
因为她是最强的女人。
第七章
五年后
这天,桃园国际机场起了一阵骚动,记者们纷纷卡位,试图取得一个好位置,迎接返抵国门的新锐医生。
他回台湾,是为了替商界传奇女强人莫方诗绮开刀。年迈高龄的老人家,因为多条心血管阻塞,亟需进行多重冠状动脉绕道手术,但她健康情况不佳,肾脏也有毛病,若是手术过程稍有差池,极有可能引发器官衰竭,一命呜呼。
为她动刀,必须快、狠、准,不能有丝毫犹豫,而不久前才在美国创下最短时间成功完成多重冠状动脉绕道手术纪录的戴醒仁,正是执刀医生的最佳人选。
为了挽救老人家一条性命,莫家人特地迎回这位近年来在国际崭露头角的年轻医生,但这还不构成记者们追逐采访的要素,真正令他们疯狂的是戴醒仁兼具莫家女婿的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