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管她怎么对付熊建明?」院长忿忿然。「反正她胆敢惹到我,我一定要让她好看!」
「院长想怎么做?」
「我打电话给她妈,看是要留她,还是留我!」
哇,事情闹大了。
大夥儿面面相觑,虽说院长平日一向就看不惯董事长跟副院长走得近,但也从来不曾公然撕破脸,这回可真是铁了心了。
怎么会弄成这样的?
戴醒仁旁听这一切,剑眉不禁收拢。他的妻子不该是如此不懂得收敛脾气的人,她以前还教训过他不会做人,怎么今日她自己竟在会议上无故发飙?
她以一介年轻女流的身分,在最讲资历辈分的医院担任董事长,已经够令人侧目了,他相信私下一定有许多人不服气,不愿她插手干预医院的行政事务,她若是聪明,就该小心应对这些自恃名望的医界大老,不该惹恼他们。
「醒仁,你怎么会在这里?」院长发现他,惊讶地扬嗓,眼神瞬间冰凝。
院长大概以为他会去向她告状吧?
戴醒仁迅速在脑海玩味情势,与其让院长怨气更深,闹到医院前董事长面前,在院内翻起惊涛骇浪,不如在此由他当个和事佬,看能不能将事情压下。
「院长,不好意思,刚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觉得很抱歉。」
「你说什么?」院长惊骇地瞪大眼。「你说你觉得抱歉?」
「是。」他温声陪笑。「听起来是传雅一时脾气太冲,得罪了院长,我想她应该不是有意的,请你别跟她计较好吗?」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要代替你老婆,向我道歉?」院长依然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态。
「是。」他微微鞠躬。「对不起。」
天哪!这下不只院长感到震惊,其他几个科主任也都瞠目结舌,他们都是这家医院的资深医生,都认识当年的他,知道他当时有多么桀骛不驯、我行我素,连得罪立法院副院长都不肯低头,如今竞自愿担起不是自己犯的过错,向别人道歉?
「醒仁,你……」院长嗓音因困惑而嘶哑。「好像变了。」
戴醒仁淡淡一笑。他承认自己的确有某些地方改变了,经过五年岁月,谁能完全不变?
「你是真心向我道歉?」院长又确认。
「是。」他低声应,正欲再次低头,一道清锐的声嗓倏地进落。
「你做什么?!」
他回过头,迎向莫传雅苍白的容颜,她瞠瞪着他,僵直凛冽的身姿宛如备战的女武神。
他看出她眼里的斗意,知道她不可能当面对院长道歉,为免事态更严重,只好暂且将她拉离现场。
两人来到医院屋顶,在暮色霞影里,彼此相望。
时光胶凝,在这一刻仿佛静止,直过了许久、许久,才又开始前进,一分一寸,刻着有情人的相思。
「你刚刚……在做什么?」她颤声质问。
「你看不出来吗?」他苦笑。「我在道歉。」
「为什么要道歉?得罪他们的人又不是你,是我!」
「所以你会向他们道歉吗?」
「我为什么要道歉?我不道歉!」她激烈地呛,明眸熊熊焚烧怒焰。
「既然这样,我来道歉。」他早料到她的答案,回凝她的眼神,融着似水的温情。
她却看不到那温情,看到的只有他对人折腰的身影,那影子,犹如恶魔的诅咒,深深地烙在她眼底。
「你疯啦?你不知道那些人背后都笑你吗?说你是靠裙带关系,说你——」她郁恼地咬回偶然听来的侮辱性言语。「为什么你要对他们低头?这样他们只会更瞧不起你!」
她好气好气,为他激动,可他却一派平和,完全不将别人的褒贬放在心底。
「以前我可能会在意被人瞧不起,现在不会了。」他从容浅笑。「我是什么样的人,自己很清楚,没有人可以贬低我。」
她震住,怔仲地望他。
他变了,以前的他有棱有角,锐气逼人,现在的他却似乎圆融了许多,以前的他不爱笑,也不屑笑,现在,他学会了。
「是因为……她吗?」她哑声问,心口凝冰,身子阵阵寒颤。
「谁?」他听不懂。
她惨然一笑,忽然觉得自己好傻、好凄凉。
「传雅?」他震撼地看她的表情,胸口拧疼。
「你不需要那么做。」她凝睇他,眼神空洞。「我来……我道歉就是了,你不要向任何人低头,不必那样。」
他是她的丈夫,是她最爱的男人,在她心里,他是顶天立地的男人,永远的第一,不该屈膝于任何人之下。
「传雅,你怎么了?」戴醒仁不明白她内心的苦涩,担忧地追问。
她漠然望向他,他一震,蓦地发现她似乎瘦了,瘦的不是身形,不是脸颊,而是她的唇,那原该丰满红润的唇,瘦了,不再像从前时时噙着笑。
她不笑了,为什么?
「传雅……」他想问,想上前拥抱她,想怜爱地抚摸那瘦削的唇,问她为何不能含笑,但他不敢僭越,她的眼神太冰冷,姿态太疏离,他与她之间,隔着五年的时间河。
「总之你不要道歉,我会道歉。」再次叮咛过后,她飘然旋身,倩影如游魂,足不沾尘。
他焦灼地跟上。「你要去哪里?」
「你不要跟来。」她扬声阻止。
「传雅——」
「不要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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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是跟上了,偷偷地、远远地,尾随在她身后。
即便她恨着他,不想见到他,他也要看看她,五年不见了,他要好好看她,将她的身姿形影,深深地烙在心版。
因为他不确定自己还能赖在她周遭多久,所以更要珍惜每分每秒。
戴醒仁跟着莫传雅,她轻飘飘地走在前头,他温沈沈地走在她身后,他记得她以前走路时喜欢左顾右盼,他常责备她不专心,她却说那是记者的本能。
身为记者,当然要对这世界的形形色色保持兴趣啊!
而她现在,不是记者了,连带也失去好奇心了吗?为何她走路时不再张望,笔直地走自己的路,近乎冷漠?
他不喜欢她这样的冷漠……不,不该说不喜欢,而是心疼。
她不再是五年前那个甜美浪漫的女孩了,她以前多爱笑,如今眉宇间却总是若有所忧。
是他害的吗?
因为他害她失去孩子,对爱情绝望,所以她不再轻易笑了?
都是他的错吗?
这一刻,戴醒仁好恨自己。他知道自己重重伤了自己的妻,但总以为经过岁月疗治,她会痊愈的,但似乎那伤口,仍未结痂。
我希望他有你的眼睛,你的鼻子,可一定要比你爱笑,我希望他活得快乐,不要他受一点点苦。
这些年来,她曾说过的话,总在午夜梦回之际,一遍遍地在他脑海回响,他能够感受到她对宝宝浓浓的母爱。
就算你忙着工作,至少有宝宝可以陪我,我就不会觉得寂寞。
原来跟他在一起,她仍然觉得寂寞,因为他这个做丈夫的,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总是不在身边。
他对不起她……
「对不起,传雅,我真的很抱歉。」戴醒仁对着爱妻的背影,懊悔地呢喃,除了道歉,他想不到任何能跟她说的话,就连这句道歉,也找不到机会当面说。
他该怎么办?
下午去探望外婆时,他曾诚恳地对老人家求教,他说自己错了,没有确实担起一个做丈夫的责任,他没有把自己的妻摆在第一位。
老奶奶却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我想传雅并不是要求你把她摆在第一位。」
那她求什么?
外婆说,那该是他自己去寻觅的答案,但对于爱情,他实在太笨拙了,从以前到现在,只有这点毫无长进。
一念及此,戴醒仁苦涩地扯唇,他望着妻子的背影,她正转进一条巷子,然后,像是被什么声音惊动了,凝定步履。
他看着她蹲下身,俯视一方搁在行道树下的小纸箱。
那是什么?
他奇怪地张望,却看不见,直到莫传雅将手伸进纸箱,小心翼翼地抱出一个喵喵叫的小东西,他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只初生的小猫。
「你怎么了?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你妈妈呢?」他听见她轻声问。
他不觉缓缓走近她,看她怜惜地抚摸瘦弱的小猫,磨蹭小猫圆圆的小鼻头。
这种野生的小猫,身上说不定有病,她不该太靠近。他想阻止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是妈妈不要你吗?」她稍稍举高小猫,直视猫咪神秘的眼瞳。「那姊姊带你回家,好不好?」说着,她又要磨蹭小猫。
「不要那样!」他终于忍不住扬声。
她怔住,好片刻,才慢慢回过眸,一见是他,大惊。「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直跟着你。」他苦笑,从她手上接过小猫,放回纸箱里。
「你做什么?」她瞪着他的举动。
「你不要碰它,它身上可能有病。」他温声解释。
「它才刚出生,怎么会有病?」她想抢回小猫。「给我,我要带它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