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可以在这里等。」她不愿意,好久没见到弟弟了,她还有话没说完。「还是——汉文,你忙的话先走没关系,我在这里陪雅焌。」她想要再多看弟弟几眼,多说几句话。
邬汉文皱眉,又摆出那副酷脸。「你的身体可以这样折腾吗?医师怎么告诉你的?」
「可是我今天没有吐了!」周俐亚据理力争。「我有睡午觉!」
她说得一脸认真,他却看得很想笑,因为她认真的表情有点傻,傻得很可爱,但不能笑,他得忍住,保持他的威严。
「不可以,现在就回去。」他语气硬了起来,不容反对。
「可是医生准假两小时!」
奇怪,早上才觉得她乖巧听话,下午她就开始坚持己见了。
「但是你晚餐时间到了。」邬汉文看了看腕表,她的用餐时间一直都很固定。「会冷掉。」意思就是告诉她,希望她趁食物新鲜、刚烹调好趁热吃。
「偶尔为之,没关系吧?」周俐亚与他僵持,根本不想离开弟弟身边。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听了她的话之后,他很不愉快,她竟然说偶尔为之没关系!
在邬汉文发脾气之前,周雅焌陡地笑出声来。
「姊,你是笨蛋……」
周俐亚一楞。「你干么又骂我?」
「你还不笨吗?快点回去休息啦你,破身体逞强什么啊,反正都住同一家医院,你明天再来看我不就得了,干么跟姊夫吵架?」
「对喔……不对,我哪有跟你姊夫吵架?没有!」她哪有天大的胆子敢跟他吵啊!
「你回去啦。」周雅焌一边笑一边赶她走。
「但是你的主治医师不是快来了?我想知道情况怎么样,再待一下下。」
意思是,她是为了等待弟弟的会诊报告,才执意留下的?
「没有人陪着你,我不放心啊。」
听见她这么说,邬汉文没好气地叹息。
「谁说没有人?姊夫在这里啊,姊你英文那么烂,留下来也帮不上忙,还不如快点回去休息,我的外甥饿了啦——姊夫,你会陪我吧?」周雅焌朝邬汉文眨了眨眼暗示,但表情太夸张太明显,也太刻意。
「我当然会在这里,不然你姊不会罢休。」邬汉文回答得理所当然,姊弟俩都挂病号,两个都休想逞强。
周俐亚知道弟弟用这样的方式让她放心,爸爸过世后,等于只有她和弟弟两个人相依为命,没有人可以依靠信赖,但现在邬汉文在这里。
相处的时间不长,但俐亚亲眼所见,他是个责任感很强的好人,被他纳入羽翼下,他会照顾得无微不至,就像现在,他对她很好很好,好得让她说一万次谢谢都不够。
「好啦,我回病房就是了。」她被说服了,但仍再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看着弟弟。
「十分钟我会打内线到你病房,看你有没有回去。」邬汉文觉得很不爽,他要她回去躺好,她藉口一大堆,但弟弟一开口她马上妥协,大小眼也太明显了吧!现在还给他离情依依是怎样?有这么舍不得吗?
「怎么这样!」周俐亚小声抱怨,但还是乖乖听话退出弟弟的病房。
剩下差距十岁的两个人,少了一个共同认识的人当润滑剂,他们之间突然一阵沉默,只听见滴答滴答,心电仪规律的声音。
「我放心了。」周雅焌闭上眼睛躺回病床,流露出疲态。「你比我想像中还喜欢我姊,马马虎虎啦。」
啥?
邬汉文把视线转向病床,看着闭眼休息的周雅焌,蓦地有种突兀的感觉。
刚刚那些话,是他说的吗?
仔细一看,他脸上已不见方才的天真可爱,嘴角轻扯,反而有一种……老谋深算的感觉。
那种违和感还未退去,病房门突然涌进了大批医疗人员,是主任巡诊。
病床旁围绕许多医生,有心脏外科主任、主治、住院医生、实习医生,浩浩荡荡的一大批人,绕着病床的样子很吓人。
为首的主任年约五十,笑起来慈眉善目,一进来就跟周雅焌很快乐的Give me five。
「比我想像中还要娇小啊,放心放心,换了颗健康的心脏,你会长高的!」活泼的主任大笑着拍拍周雅焌的肩。
这里是教学医院,本来就会有这样的情况,但从主任医生和周雅焌的对话中,得知原来两人近期一直以Mail联络,讨论病况。
周雅焌,绝对不是俐亚口中那个天真善良的弟弟,他积极进取,会为自己打算。
在医生们会诊中,他用流利的英文加上专业的术语,跟医生们讨论起自己的病况。
完全没有他插手的余地,周雅焌自己处理得很好。
「情况还不错,保持下去,维持在最佳状况,随时做好准备,早点休息。」心脏科主任握拳轻搥下他肩膀,然后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走了。
交代他休息,但周雅焌没有乖乖听话,伸手探到枕头底下,掏出一本藏起来的原文书。
那本书,起码有十五公分厚,是一本病理学,他摊开那本书,以非常快的速度一页一页翻看。
邬汉文知道这小鬼在等他开口,刻意支开他姊,是有用意的。
「说吧。」也不跟他罗唆,他双手插进裤袋里,站在病床前,敛起方才温柔姊夫的假象。
「就是因为知道会诊时间到了,我才把姊姊支开。」周雅焌说,但仍低头看书,快速翻阅,没有抬头看他一眼。「那样的阵仗会把她吓坏,干脆先把她赶走,而我,确实有些话想对你说。」刷刷刷,在说话期间,他已经翻了约三分之一。
周雅烃举止怪异,但邬汉文沉得住气,保持沉默,等对方先开口。
「真是糟糕,我那蠢到不行的妈,竟然把姊推到你身边,她脑子坏得可真彻底啊!」放下看了三分之一的书,他抬起头,对邬汉文说:「我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小时候测过智商,我好像有两百——你想得没错,姊夫,我是天才,只不过我不天真,我像我妈,阴险、卑鄙、狡猾。」浮在稚嫩小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既天真又邪恶。
他很聪明,聪明得让人害怕。
「话说回来,我该感谢你还是报复你才好呢?」说着这话的同时,周雅焌没有停下翻书的动作。「感谢你让我有机会活下去,还是恨你——把我姊搞成现在这样?」
一瞬间邬汉文明白了,这小鬼,一点也不天真可爱,他是小恶魔。
「所以你都知情。」既然如此,他也不必扮演温柔幽默的姊夫,这小鬼早就知道他是什么德行的人吧,只是在俐亚面前假装不知情而已。
「如果早知道妈妈会把姊姊害成这样,我——」周雅焌没说明,但话没说完却让人更感到害怕。「我不能生气,这个破身体,烂心脏,一旦情绪起伏过大,有可能就这么挂了!尽管我气得要命。」他明明微笑得很可爱,但说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偶尔大吼大叫让机器滴滴答答,那也只能骗骗我姊而已。」
邬汉文识清了这个说谎比活命还容易的臭小鬼,没耐性地道:「说重点。」
「把姊支开留你下来,只想说一件事——我姊算是聪明,但比起我,只能算普通。」
如此大言不惭,简直欠揍!
「姊像爸爸,学不来勾心斗角,我姊她啊,比较适合当学者做研究,又容易心软,实在不适合在外头工作,比起来我比较像妈妈,耍狠的话,我可以比我妈更狠,不过呢,这世上姊是我唯一的弱点,如果不是姊,我早在三年前就死了,会撑着这破身体到现在,也是因为姊姊。
「我说,姊夫啊。」他微笑着,用挖苦讽刺的口吻,喊邬汉文「姊夫」。「虽然我很想杀了你啦,不过看在你花大笔钱安排我来美国的份上,算啦!
「如果我能等到合适的心脏,能恢复健康,我是不会让任何人欺负我那个笨姊姊,哪怕那个人是生我的妈,凭我脑袋里的东西和我的手段,二十岁以前,绝对会达成我想要的目标。我告诉自己必须撑下去,好不容易才来美国,看见姊姊……不,应该说看见你对姊姊的态度,这下子,我有了退路。」
「退路?你会是为自己找退路的人?」虽然认识不深,但邬汉文完全不相信这小鬼说的话。
这小子简直就是恐怖份子,若不是因为身体不好得卧病在床,恐怕他已经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吧!这对姊弟的差异性也实在太大了。
「就算是天才也有掌握不住的事情——你知道心脏移植的登记顺位,是以秒计算的吗?在没有并发症的前提下,顶多一年半,二十岁前若再等不到,我一定会死。」他坦白说出自己会死这种话,看得很开。
邬汉文不禁想,自己十八岁时在想什么呢?死亡离他还很遥远,但眼前的少年,每活一天都就像是跟上帝讨来的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