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甄小诗踏入宫门的时候,看到一只彩色的硕大风筝正钻入云霄。
这是一个好兆头吧?她想。
所谓,青风知我意,伴我上云霄。这句话,应和了她的凌云之志。
没错,她虽然身为女儿家,但从小就志向远大,一心为官。
官?这样的志向若换作从前,肯定会被世人当成一个笑话。然而,现在可不同了。现在,是周朝。
自从武则天改唐为周,自立为帝,女孩子做官再也不是什么可笑的梦想。
比如上官婉儿,即是她自幼就崇拜的女子,如今身伴国君之侧,人称“上官学士”,好不风光得意。
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像上官婉儿一样,有朝一日能得到武皇青睐,与男儿平起平坐,在朝堂上出谋献策,为国为民缔造福祉,名流千古。
然而,她现在只是一个刚招入宫中的小小女官,距离憧憬还有万丈之隔,她只能望着风筝遥想未来。
“甄小诗?”
入了书记院,门厅中迎接她的,是一位神色高傲的美人。
美人不穿宫装,与男子一般身着官服官帽,然而那官服却是洁白的颜色,以金线绣出万字流云的图案,衬得她妩媚中平添一股英气,煞是好看。
“我叫司徒莹,”美人道,“是这书记院中的七品执事。”
“给司徒大人请安。”甄小诗盈盈一拜。她知道,不能叫“姊姊”,应该叫“大人”。
“你可知道书记院是做什么的吗?”司徒莹神情依旧冷冷的,扫视她。
甄小诗微笑地点了点头,“记录武皇的一言一行,整理成册,供后世瞻仰。”
“此外还要编校宫历,攥写谏刊,事务虽然琐碎,却功在千秋,你可要全神贯注,不能写错一个字,看漏一条文书。”她板着脸警告。
“是,悉听大人教诲。”俯首乖顺地答。
“以后叫我司徒执事即可,同样,我也唤你甄执事。”冷美人并不与她热络,“你我职位相同,只不过你刚刚入宫,尚无品级,只要这三月内不出差错,等院判上报武皇,你便与我一般,也是七品官阶了。”
“真的吗?”甄小诗不由得喜上眉梢,难掩雀跃。
“别高兴得太早,我在这书记院两年,见的可多了—能熬过三个月的,除了我,没其它人。”司徒莹仰起头,言语中有些自得。
“为何?”她不由得一怔。
未等司徒莹开口,忽然一阵猛烈的哭泣声由远而近传来。
甄小诗吓了一跳,抬头望去,只见一宫女掩着泪面,跌跌撞撞地从她俩身边奔过。
“出什么事了”司徒莹喝道。
那宫女骇然驻足,这才发现她的存在,豆大的泪珠溢得更甚。
“到底怎么了?”她换了和缓语气,再度问。
“我刚才沏错了茶……”那宫女抽泣道,“把毛儿尖当成松子绿了……”
“武大人骂你了?”司徒莹霎时领悟。
“嗯。”宫女皱着一张小脸,满含委屈。
“服侍他这么久,也该习惯了。”她叹一口气。
“司徒执事……”宫女哽咽,“我明儿个就叫我娘接我出去,死也不在这里干了!”
“再忍忍吧,反正都忍了这么久了,中秋过后,你升了职,就可以去伺候韦妃娘娘了。”司徒莹劝道。
“不,我怕自己等不到那一天了!”宫女终于哇哇大哭,“明天我就要走!否则我宁可投湖自尽!你不知道,武大人他有多可怕,他只要一开口,就能戳中我的痛处,让我无地自容……我再也不想受这气了!”
说着,顾不得宫中规矩,她就这样一边哭一边继续奔跑,飞快地逃离书记院,彷佛这里是比魔窟更恐怖的地方。
“武大人?”甄小诗忍不住问:“……是谁?”
“武承羲大人,书记院院判。”司徒莹答。
是他?武则天的侄孙,她的顶头上司?
甄小诗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入宫之前,她就听说过武承羲的大名。据说,他个性阴鸷,脾气暴躁,仗着自己有几分才华且颇受武皇的喜爱,便在宫中横行无忌,让周遭之人退避三舍。曾经,她以为这只是谣传,但看到方才那个流泪满面的宫女,她开始担心,传闻并非夸大其词。
“方才那个小宫女,不过是干些粗活儿,除了端茶送水,一天见不到武大人几面。”司徒莹忽然道,“咱们这些做执事的,如同武大人的左膀右臂,得从早到晚如影随形,替他分忧——现在你该知道,为什么这两年来,没人能待上超过三个月了吧?”
最后一句话,如同一瓢冷水,把甄小诗浇了个透心凉。
原来,没人能坚持下去的原因,并非其它,而是因为受不了魔头的凌虐。端茶送水的宫女尚被他骂得想寻短见,何况她们这些得长相左右的下属?
“司徒执事为何能留到现在?”禁不住抬头,凝视她问。
冷美人淡淡答,“因为我是孤儿,除了忍耐,无路可退。”
原来,进了这书记院,除了受虐和离开,再无第三条出路。
甄小诗望向天空,方才的彩色风筝已经无迹可寻,她的满腔热忱在这瞬间顿时减灭大半。难道凌云之志注定要就此夭折?
她镇定心神,鼓足勇气迈上台阶,去见那不愿面对却不得不见的人。
书记院的正厅便是武承羲办理公务的地方,世人都说他奢华靡烂,连砚台都是纯金打造,甄小诗曾经以为这里一定金碧辉煌,但此刻一见,却与想象的截然不同—这里,出乎意料的朴素。
四周并无太过夸张的装饰,一桌一椅都是半旧的,帘幔通透无花,只缀以深红丝线捏出的流苏,靠墙一面屏风绘有淡淡的水墨画,依着半人高的白瓷花瓶,里面插着泛溢清香的梅花数枝。
此刻武承羲并不在厅中,四下静寂空荡,能感到有清幽凉风穿堂而过,微微扬起甄小诗的衣袂。
“你先在这儿候着吧,”司徒莹道,“武大人这会恐怕还在皇上那儿,一时回不来。我还有事,先去忙了。”
“是。”她点点头,恭敬地望着冷美人翩然离去的背影。
无人侍坐,无人奉茶,她只能留在原地乖乖傻等。无聊之中打了一个呵欠,目光继续四处溜转。
坐榻之上,一副棋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只见那棋子煞是莹润可爱,然而却颗颗残缺,彷佛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却被武承羲奉若宝贝一般摆在显眼的位置上。
甄小诗自那棋钵中拈起一粒,凑近了细看,她自幼习弈,阅棋无数,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棋子,说不出是什么材质制成,只觉得有一层月华般的颜色。
“奇怪……奇怪……”她喃喃自语着。
“怪什么?”忽然有声音自她身后传来,吓了她一跳。
手腕一抖,拈在指间的棋子便滚落地面,一直滚到来者的足边。她赶忙俯身去拾,却被对方抢先一步,率先将那棋子捏在手中。
她抬眸,与对方面对面,不由得霎时怔住,露出惊艳的神情。
眼前,站着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青衣男子,虽是男子,却拥有比女子更为精致的容颜,眉目如画,任何戏剧中的名伶都不及他俊美的十分之一,惟有那些传奇书中描绘出来的男子,才能与之相比。
他是谁?宫廷乐师?抑或……武皇的男宠?
他的青衫长袍,薄纱制成,此刻摇曳在微风中,带来暗香浮动。
他神情冷冷的,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望着她,就算君临天下的帝王也没有他这般慑人的气魄,让人心底自然生起一股寒意与敬畏。
“怪什么?”他重复刚才的问题,语气中有种不容沉默的咄咄逼人。
“这棋子……不知为何会摆在这里。”在他的注视下,她结结巴巴地道。
“有什么不妥吗?”他挑挑眉,斜睨着她。
“它们……都是破的。”甄小诗只觉得全身寒毛直竖,方才的清爽凉风,变成了阴风阵阵。
“破?”他指尖一弹,将方才那粒棋子掷入钵中,“你知道它们是用什么做的?”
“什么?”她的确很想知道。
“蓝田玉。”
“啊?”她瞪大眼睛。
“而且,是蓝田古玉。”青衣男子淡淡道,“这副棋本为秦始皇所至爱,他死后,有盗贼从阿房宫里掠得,流落民间,辗转几个朝代,后为前朝隋炀帝所珍藏,高宗皇帝将它赠予了武皇,你说它该不该摆在这里?”
“哦……该!该!”甄小诗连忙点头,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
“你是谁?”他随即厉声问她。
“我叫甄小诗,是这书记院新来的女执事。”她战战兢兢地答。
“甄国安的女儿?”他似乎知道她的来历,清浅一笑,“都说这甄大人满腹经纶,没想到教出来的女儿却连副棋都不识,可悲啊!”
“是我自己不好学,与我爹爹无关。”这嘲讽的语气让她微微恼愠,恨自己辱没了父亲的盛名。
“从前无所谓,不过今后你要在这儿办事,就得多学多记,别给书记院丢脸就行。”他兀自坐下,捧起一碗早已沏在那儿的茶,轻轻抿了一口,阴沉的面孔总算露出一丝悦意,点头自语道:“嗯,这茶果然要沏三次才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