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人,在艺廊附属的茶座相对而坐,窗外正对庭院,风吹过树梢,落叶轻盈地飞舞。
柯采庭捧着茶杯,宛若捧着某种古董珍宝,小心翼翼地低唇啜饮。
“我来找你,你不高兴吗?”殷海棠窥探她复杂的神情。
她倏地颤栗,更用力握紧茶杯。“你……为什么来?”
“我想了很久,不管你愿不愿意相信,还是应该跟你解释。”殷海棠怅然直视她。“我跟默凡之间是清白的,我们只是朋友,很单纯的那种。”
单纯的朋友。
她在心里覆诵,言语仍蜷缩在唇腔里。
“你也知道,那时候我跟传森离婚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不管我跟哪个男人见面,那些媒体记者都有办法捕风捉影,编出一段独家秘辛,默凡只是倒霉地被他们选中当男主角而已。我跟他真的是在意外的情况下见面的,他听说我们念同一间中学,又曾经是好朋友,所以好奇地跟我打探关于你少女时代的一切,如此而已。”
他向海棠……打探她?
“因为他好奇,毕竟你是他老婆,他当然想更了解你。”
他想了解她?
柯采庭蓦地扬眸,迎向一双温暖而剔透的眼,她扣住茶杯,紧紧的,指关节泛白。“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殷海棠眨眨眼,仿佛不明白她的问题。
“你应该恨我的,不是吗?中学时候,我对你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柯采庭咬紧牙关,胸海悄然涌起惊涛骇浪。“你不可能忘了吧?”
“我怎么会忘?”殷海棠苦笑。“因为我反对你跟荆睿交往,你就把我跟传森接吻的照片,寄给传奇看,我们也因此绝交。”
“还有更过分的。”柯采庭深吸口气,眼眸灼热地刺痛着,却强逼自己,勇敢地迎视自己曾经深深伤过的好朋友。“跟你绝交以后,我好几次在传奇面前挑拨离间,让传奇对你们的感情起疑心,你们会闹到分手,甚至你后来被迫嫁给传森,都是……我害的。”
全是她的错,因为她的小心眼,毁了她最好的朋友一生的幸福。
她很想道歉,却连“对不起”这三个字都说不出口,因为她犯下的错,不是满怀歉意就能弥补。
“跟你无关。”殷海棠仿佛看出她的自责,涩涩地扬嗓。“我跟传森他们堂兄弟之间的纠葛,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而且,我也不是被迫嫁给传森的。”
不是吗?柯采庭震颤。她还以为……
“不是你的错。”殷海棠温柔地解除囚禁她多年的枷锁。“真的不是。”
泪珠成串,无声地在她颊畔碎落。
“不要哭了,真的不是你的错。”殷海棠凝睇她,同样眼泛泪光。“而且当年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早该料到你不是真心想跟我绝交,只是嘴硬而已,可偏偏我也跟你一样倔。”
两个倔强的女孩,谁也不肯先向对方低头,因此错过一段珍贵的友情。
好笨,真的好笨……
柯采庭悔恨地哽咽,为什么她这张嘴,就是那么爱说谎?
“你相信我,采庭,我跟默凡之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我知道……”她早就知道了,默凡从来不曾背叛过她,他从来都是默默地呵护着她,眷宠着她。
“既然这样,为什么你还要跟他离婚?”
“因为我不想再伤害他了——”她嘶声坦承,强忍撕裂胸臆的痛楚。“你不晓得我们结婚这两年多,我对他做了什么?我只是一直折磨他而已,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他,只要他稍微对我好,我就张牙舞爪地反击回去,像野猫一样,抓得他遍体鳞伤。你了解我是什么样的女人,海棠,我根本不懂得怎么爱一个人,中学时也是这样,为了把荆睿留在我身边,我做了好多可恶的事,我知道他对江雨燕特别,就把她推下泳池,看她在水里挣扎——我就是这种女人,连我自己都不晓得自己下一步会做出什么事。”
她是危险的,是可怕的,只要她在的地方,就是风暴的核心。
这样的她,要如何给最爱的人幸福?
“我不想再伤害默凡了,我希望他过得好好的,平安又快乐……”而她会祈祷,每日每夜,求上天赐福予他。
“所以你是爱他的,对吧?”殷海棠轻声问,音色温暖和煦,融化她冰冻的心房。
她泪如雪崩,不断地坠落。
“他也爱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她哀伤地点头。“他告诉过我。”但她不能相信,怎么可能有人真心爱她?她又有什么值得可爱的地方?
“你有没有想过,他爱的,就是你很讨厌的那个自己?”清柔的嗓音,牵动她心弦。
她震住。“什么?”
“他跟我说过,他不希望你逃避从前的自己,为了刺激你恢复记忆,他甚至不惜请模特儿来家里演那出戏,他说,过去的一切组成了现在这个你,不管别人喜欢或讨厌,他都希望你找回自己。”清澈的眼潭映出她苍白的容颜。“你认为一个男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这样对一个女人呢?”
“因为……爱吗?”她震颤不已。
“当然是爱。”殷海棠淡淡地笑,笑容迷离,微蕴忧伤。“所以去找他吧,采庭,不然你真的会永远失去他,就像我失去传森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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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失去。
若是不去找他,她会永远失去他,从此再也不能见到他,不论他是欢喜或悲伤,她都无从知悉。
这样不好吗?或许这样最好吧,远离她,远离风暴的核心,对他而言,难道不等于重获自由与平静?
这样……最好吧。
柯采庭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鼓励自己。她做得没错,她的选择是正确的,虽然她因此觉得痛,心慌意乱。
但她可以承受那痛,可以忍着,直到不痛的那天来临。
她可以的。
于是她日复一日地上班、下班、回家,像个无魂的娃娃,日复一日地啃噬寂寞的滋味,她早就习惯的滋味。
终于有一天,她熬不住夜夜失眠,慌得逃回家,逃向那群跟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
他们果然遵守诺言,热情地迎接她,张管家为她拂去一身的风尘仆仆,冰婶煮了一桌丰盛的家常料理,福伯为她剪下庭园开得最美的鲜花,小菁将她的被窝整理得又香又软。
她回到“家”,休憩疲惫的身心,伤痕累累的灵魂也因此得到些许抚慰。
她本可以振作的,如果不是偷听到他们提起她的前夫——
“姑爷跟小姐应该很久没见面了吧?”张管家悄声问。
“应该是。”冰婶也小小声地回答。“上次姑爷回来跟我们道别,就说他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可能不回台湾了。”
“他真的不再回来了吗?”张管家担忧。“那小姐怎么办?”
“我也不晓得啊!”冰婶叹息。“搞不懂他们俩为什么离婚?明明是那么天造地设的一对。”
天造地设?她跟默凡吗?他们怎会那么想?她跟默凡根本不相配……
“对了,姑爷上次回来,不是把画室的钥匙交给你吗?你怎么不拿给小姐?”
“是姑爷吩咐的,除非小姐主动开口,才能拿给她。”
“为什么要小姐主动?画室里到底有什么秘密?”
是啊,那里头究竟有什么?
柯采庭心念一动,从藏身之处走出来。“给我吧。”
两个老人家吓一跳,私下窃语被听见了,都是一阵尴尬,面面相觑。
“钥匙给我吧。”柯采庭放柔嗓音。“我也想看看里面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张管家将钥匙交给她,她捏在掌心,感受金属的冰凉,来到画室前,开了锁,步履却在门前踯躅,久久踏不进去。
或许,她是有些害怕,怕在里头看见自己不想看的。
过了许久,她才忐忑着,走进李默凡的圣域。
室内空旷,所有的画具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是空的?
柯采庭茫然环顾周遭,他留下的是一间空画室,什么都没有?
不对,不是空的。她迷惘的目光锁定角落,那里,排着一幅幅画,每一幅都用黑布罩上,依序排列。
她恍惚地走过去,随手拉出其中一幅,掀开布幕。
有片刻时间,她看不懂画上画的是什么,画面明明白白地映入眼底,视觉却无法解读。
那看来是人物画像,是个女人,站在餐桌前,藕臂奋力扫落一桌杯盘。
那是个出色鲜活的女人,她感觉到愤怒,感觉到无庸置疑的生命力,女人的眼眸灼灼,燃烧着狂野的热情。
那是……她!
柯采庭霎时顿悟,惊骇地瞪着眼前色彩鲜明的画像,这幅画的主题是她,盛怒的她。
可在强烈的怒火里,他同时捕捉到她的阴郁,灰暗不起眼的寂寞,躲在明亮的色调里。
她看着画,呼吸暂停,胸口剧烈地撕痛,仿佛一颗心被血淋淋地剖开了,脆弱地摊在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