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下去休息吧。」他仍是那句话,希望这可怜的女子能快快离开,避免尴尬的局面。
「你就是楚若水?」朱媺娖却没打算就此放过仇人之女,满脸奚落的神情,「你家公子跟我提过,说你是这府中的管事。」
「给公主请安。」楚若水略微施礼。
「楚姑娘是哪里人士?听口音,不像是京城人。」朱媺娖依旧盯着她。
「我本是扬州人。」她只得回答。
「哦,扬州。」朱媺娖讽笑,「听说扬州多『瘦马』,是吗?」
瘦马,专指替富商教调的小妾,类似妓女的辱人称呼。此刻,传入楚若水耳中,如针孔一般难受。
「奴婢自幼便离开了故乡,不太知晓。」她抿了下唇,低声答道。
「吓我一跳,看你如此年轻美貌,不像是管事,还以为是你们家公子买来的瘦马呢。」说罢,朱媺娖忽然哈哈大笑。
「公主在开玩笑吧?」薛瑜再也忍不住,睨了朱媺娖一眼。
这是第一次,他用如此不悦的神情看她,朱媺娖当下一怔,不再言语,像怕他真的生气似的。
「奴婢告退了。」受辱的楚若水垂头道。
宛如逃难似的,她飞快地离开西厢,直奔常立的花荫底下,喘息良久。
能怪谁呢?谁让她送上门去,自取其辱。
只是她万万没料到,初次见面,长平公主居然会如此嘲讽自己,彷佛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难道,对方已经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
不,按理说,薛大哥应该不会出卖自己,或者……是长平公主断臂之后,脾气变得古怪,待人一向如此?
「若水——」正在沉思之中,忽然听闻身后有人唤她。
薛大哥?她愕然回眸,难以置信他会舍下长平公主前来寻她。
「你没事吧?」薛瑜急步上前,「长平公主说的只是玩笑话,不必介怀。」
奇怪了,既然只是玩笑,他为何如此着急?从未见过他如此仓皇,居然抛下最最关切的人,眼巴巴地跟着她跑到这儿来。
「薛大哥,瞧你说的,我岂是小气之人?」她微微一笑,面对他如此关切,什么夙怨她都可以抛下。
「我知道,委屈你了……」薛瑜凝视着她的脸庞,微微叹息,「今天本是你的生日。」
他记得?
楚若水难以置信,以为是自己产生的幻觉。他竟然记得她的生日
「哎呀,又长了一岁,」她掩饰悸动,「不要提醒我才好。」
「我早备了礼物,打算晚膳时给你的,这一忙,倒忘了。」薛瑜莞尔,「还好,子时未过。」
能看到他如此笑容,就算什么礼物也没有,就算他真的忘了,她也甘愿。
「不想知道是什么吗?」见她怔怔发呆,他笑着询问。
「薛……薛大哥,害你破费了。」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她只好尽说客气话。
「其实,我分文未花。」薛瑜却道,「这礼物,本是你父皇留下的。」
「什么」楚若水愕然。
「随我来。」他招招手,引着她往库房走去。
推开重门,卸下沉锁,她在布满灰尘的匣盒之中,终于看到她的礼物。
那是一件华丽的宫装,通身绣满红凰,像彤日一般耀目,轻轻展开,满室立刻生辉。
「这是公主的礼服,」薛瑜道,「闯王当年命我找人缝制的,只等你十六岁生日的时候做为礼物。他说,明朝有长平公主,大顺则有静天公主。长平公主在天坛举行成人之礼,咱们的静天公主也不能输人。他知道,你喜欢美人蕉,所以命我一定要在礼服上绣制红凰,像美人蕉的颜色——」
不只颜色,就连那凤凰的姿态,也像是美人蕉的花瓣,风姿绰绰,展翼而飞。
这瞬间,楚若水感动得眼泪滴滴而落,彷佛夜雨打在屋檐上。
十六岁的生日,因为战乱,她错过了,盛大的成人之礼没能举行。如今十七岁的第一个夜晚,她终于品尝到什么叫喜极而泣。
她感谢送她礼物的父皇,更感谢保存这份礼物的人。父皇身在九泉之下,亦感欣慰吧?
「来,快试试。」
薛瑜亲手为她披上华服,丝绸虽凉,她却感到如熨过般温暖。
她垂眸,半晌不语。
「不喜欢吗?」薛瑜关切地问,「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
不。她摇头,一边笑着,一边流着泪。
这一刻,她什么都不在乎了,无论长平公主如何刻薄自己,无论心里再吃醋、再嫉妒、再失落、再难过……她都不在乎了。
为了这件衣服,她可以原谅一切,只求能永远待在薛瑜身边。
因为这天地间若说还有一丝温暖,便是他给予的,哪怕与他一同身在地狱,她亦甘愿。
第2章(1)
若水大概不知道,那件华服只是他讨好她的伎俩而已。
为的是套取她手中的藏宝图。
忆起那夜她感激的泪水,那泪水盈盈的笑容,他心中没有阴谋得逞的喜悦,反而感到五味繁杂。
每日回到府中,都可以看到她站在绿意融融之中,养花弄草,人与景交织成一幅画,比任何名家的画作都要空灵优美。这个时候,他都会忍不住驻足停留,观赏片刻。
她若发现了他,会回以微笑。若没察觉,他也不打扰,只是默默地站一会儿,便走开了去。
每日如此,彷佛形成了一种习惯,若是没有看到这幕情景,反倒觉得不安。
不知为何,看到她在花荫下的身影,会让他心底有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刹那忘了尘世间的纷扰,只是单纯的欣赏一幅画。
但今天,路过她所在之处,他却没有停留,因为一桩极为烦心之事,让他无暇停留。
薛瑜迳直来到西厢,掀帘入内室,却半晌无语。
朱媺娖正对镜子梳妆,见他立在门槛处怔怔出神,不由得诧异。「发生什么事了?」
他沉默半晌才道:「我刚刚打多尔衮那儿回来。」
「话别说半截,急死人了。」她回眸,「我知道你打多尔衮那儿回来,然后呢?」
「他果然早知你在我这儿。」
「我就说吧,」她颇为得意,「叫你先下手为强,否则被那些小人占了先机,多尔衮定会怀疑你的忠诚。」
薛瑜眉间深锁,抿唇不语。
「怎么,多尔衮该不会下令要杀我吧?」她泰然自若的笑问。
薛瑜轻轻摇头,一副欲言又止,「……他说,要恢复长平公主的封号,以前朝皇室之礼待你……」
「那不是很好吗?果然如我所料。」朱媺娖得意颔首。「瑜,为何你却如此不快?」
「因为多尔衮提出一个条件。」
「什么?」
「希望我能表达对大清的忠诚。」他的语调益发低沉。
「要怎样表达?」朱媺娖一挑眉问。
「剃发。」薛瑜终于吐露困扰他的事。
「剃……」她骤然领悟,「是要你像满人一样,剃发结辫?」
「没错。」他不禁涩笑。
朱媺娖垂眉,思忖一阵,「那就剃吧!」
「什么」薛瑜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反正满人早已下令,凡中原人士,留发不留头。之前出于拢络的目的,才允许你暂时着汉服,梳汉髻。既然现在要你改,那就改吧。」
薛瑜霎时全身僵住了,耳际嗡嗡作响。
他本以为,至少她会为自己愤然感慨,给自己一点安慰,结果什么也没有……她那平淡的语气,似乎这是天经地义之事,似乎他做的所有牺牲都是应该的。
发髻,对一个男子而言,假如光只是纯粹的外表,倒也不算什么,但在这改朝换代的时刻,却意味着尊严。
他抛下所有的自尊,背负汉奸骂名,却只换来她如此平静的反应——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他胸中塞满了失落感。
「瑜,你怎么了?」他心中的万千翻涌,朱媺娖似乎浑然不觉,只催促道:「明儿个找个剃头师傅来,把这事办了吧。」
薛瑜忽然笑了。
原来,人在万般难过之时,不会流泪,却会这样奇怪的笑。
「知道,我会找人办的,你不必操心。」话落,他转身退出她的房间,没有像往常一般眷恋地逗留,不舍离去。
「替我把帘子放好。」她在身后叮嘱。
本以为她会出声唤住他,追问为何他这般反常,至少感受到他赌气的疏离举止,但她却只说了这样一句——替我把帘子放好。
难道,在她眼中他真是无足轻重之人?宛如奴仆一般?
薛瑜踱至院中,嗅闻日暮中花草的气息,却半分也纾解不了他郁闷的心情。
双脚不自觉地往美人蕉的方向步去,当熟悉的身影渐渐清晰,他发觉,心头忽然没那么烦乱。
为何会如此?因为花美?还是栽花的人?
「薛大哥?」楚若水听见他的脚步声,停下浇花动作,莞尔道:「才从宫里回来吗?」
他点头,神情疲惫。也不知是真的累了,还是方才的一番对话,让他感到无力。
「薛大哥有心事吧?」见他沉默不语,楚若水关心的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