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他总在人前作威作福,拿着一张千年不化的雪脸吓阻所有人,此时妻子来到面前,两名贴身婢子离他三大步不敢靠近,妻子手里牵着走路还不太稳的小肥娃,他看着她,左胸怦怦跳,喉头有点紧。
“你来啦……”他呐声道。
“嗯。”禾良微微笑,轻摇孩子的小手。“我带曜儿来看‘抢花旗’。”
“咱们在‘兴来客栈’二楼订了位子,你该去那里,等会儿场面会很乱,你待在客栈二楼观看会安全许多。”他想招来家丁护送她出去,甫抬手,已被妻子轻而坚定地按下。
“爹和柳姨已上客栈二楼了,我等会儿也会去,不急。”
“那你……”肥软小身子突然缠上他一条腿,四肢攀树般勾住他。垂目,他对上儿子亮晶晶的乌眸,这小子照例“咯呵呵……”笑得口水直流,拿他的大脚板当马骑。
“今早秀爷出门时,我没和你说上话,我想今儿个不一般,总得说几句吉祥话才好。”禾良沉静的神态有些腼腆,抿抿唇道:“我祝秀爷旗开得胜。希望咱们‘太川行’一马当先,技压群雄,能顺顺当当再次把花旗迎回。”
游岩秀双颊微红,目光深邃。
他表情几近咬牙切齿,像要把人生吞活剥了,旁人见着都得倒退三大步,只有禾良知他底细,被“吓”惯了。
“禾良,我如果抢回旗子,你……你就跟我和好,好不好?”
禾良一怔。“我们没有不好啊。”
“有。你生我的气,生好多天了。上次从‘春粟米铺’回来后,我……我扫翻那些花生麦芽糖,你就生气了。”妻子仍与他有说有答,也尽责地照顾他,但感觉就是不太对。“有点理,又不会太理”、“理一点点,但没有理很多”——他不要这样。他要禾良用力理他!
“我没……”她摇摇头,咬了咬下唇,深吸口气道:“是秀爷在生我的气。”
“我才没有——呃,我是说,刚开始是有啦,但后来就气一点点,再后来就没有了,我……” 他急欲解释,但起狮的锣鼓已响,待八头舞狮耍完第一阵后,“抢花旗”的重头戏便要登场。
“秀爷,该做准备了呀!”
“先占位的先赢,秀爷,等会儿锣鼓一歇、冲天炮一炸,就得往前冲,要先相准下手的好位置啊!”
手下在催,没能多谈了,游岩秀一把捞起儿子,送进禾良怀里。“你快走,上客栈二楼找岳父大人他们,这里太危险。”
“噗——”刚落入娘亲香软怀里,胖娃临去秋波,回头喷了亲爹满脸唾沫。
禾良讶呼了声,而游大爷八成被喷习惯了,老神在在得很,他没好气地掀开眼皮,眯眼瞪住那小家伙。“等老子过了眼下这关,再来治你!”
“等滴咂咂泥泥……”娃儿开心学说话。
禾良终是忍不住笑出来了,一手抱着孩儿,另一手抓着衣袖为他擦脸。
妻子绽开笑颜,游大爷心就舒坦,低声又说:“禾良,等我抢到旗,我们就和好。”
禾良眨眨眸,似要言语,但他没有等她应话,已迅速招来等在一旁的家丁们,把他们母子俩和那两个丫环一起护送出去。
起狮后,围观的百姓似乎更多了,两旁的客栈和茶馆楼上亦坐满人。
锣鼓喧天,周遭吃喝声不断,闹得不可开交。
游岩秀向来深信自个儿的直觉,此时的他状况极佳,心情大好,禾良的那几句祝福话,比接受得道圣僧三天三夜念经加持还有用,他一定能迎回金红花旗。危机四伏,但无比刺激,今日是他游岩秀的绝妙好日。
当他眼神往旁一瞟,竟发现“广丰号”的抢旗队离得颇近,带头的亦是“广丰号”的主爷,那斯文男人一身的白衣劲装,刺目得很,但,白得很好,够白才够显眼,一旦锁定,绝不会打错人,而拳脚本就无眼,这种混乱场面若打到对方,那也情有可原啊!
游岩秀眯眼冷笑,更确信今天真是他的好日。
这一届的抢花旗队共有一十八组人马共襄盛举。
一组九人,穿着自家队服,炮声一炸,一百六十二人同时往竹台冲,不计时间,谁先扛起插在最顶端的大花旗,谁便是赢家。
游岩秀手长脚长,身体极为轻灵,他和忠心护卫小范两人是“太川行队”的主要抢旗手,九人保持四人在下、三人守中间、两人负责抢旗的队形往上攀爬。
一开始还算顺利,但攀至中段时,阻碍变多了。
各家抢旗队除了努力护住自个儿的抢旗手,更要无所不用其极地阻挠其他队伍抢进,不慎中招,从台上滑落下来的大有人在,正因如此,才增加了“抢花旗”的可看性,鼓动得围观百姓热血沸腾,既叫好也叫骂。
一炷香后——
“秀爷,小心!”
愈接近最高处,游岩秀愈沉稳,绝不躁进。
他与小范刚联手摆脱两组人马纠缠,一名黄衣人倏地欺近,欲踢他膝后,劈他腕部,待惊觉时,游岩秀已无法完全避开,就见小范高喊一声,凌空扑腾过去,整个人攀在对方背上,后者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束缚住,啪啪啪地下滑了好一大段才勉强稳住。
“小范!”游岩秀厉吼。
“没事没事! 秀爷快上啊!”小范在底下大喊。
四、三、二的队形已难支持,但此时游岩秀已近竹台顶端,他往上再攀,觑见一抹白影就跟在斜后方,是“广丰号”穆家大少!
来得好。
游大爷内心嗜血偷笑,抬起一腿正要往对方漂亮雪白的肩头踹去。
他计算好了,在装作无意地踹去的同时,他可以借力使力往上一弹,这一下足够将他送上最高处,金红大旗已成他囊中之物!
喝!又来一名黄衣人!
游岩秀一脚尚未踹出,斜里竟窜出一人,再度被纠缠上了!
奇的是,那人并不急着抢旗,似乎不将他游大爷打落竹台的话,没办法交差。
这混帐家伙到底是哪家手下?
游岩秀思绪急转,想着今日前来较量的一十八组人马——黄衣、土色背心、黑腰绑,若无记错,该是“捻花堂”的抢旗队。
“太川行”和“捻花堂”虽同为商行,但经手之货大不相同,“捻花堂”主要做女人家的生意,卖的是胭脂水粉、续罗绸缎、配戴用的各式饰品、姑娘闺房里的大小摆设等等,他与“捻花堂”该是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出手如此狠辣?
要他命吗?
他大喝一声,避开黄衣人藏在掌下的小刀。
刀锋划过,他闪得快,两段粗圆的黄竹却啪啪两响,立即裂开。
这一闪,他闪到穆容华身旁,后者正越过他埋头苦干地往上攀,浑不知其中惊险,那黄衣人随即窜至,见穆容华挡在中间,掌中小刀已挥下。
“给我下来! ”
游岩秀厉声大吼,哪里还记得要偷偷做手脚,直接就光明正大、正大光明地揪住穆容华腰后,使劲一扯,外加一记飞腿侧踢,正中对方腰侧,硬是将穆家大少往底下踹。
开什么玩笑!
穆家大少可以死,但拜托,请死远一点,千万别死在他旁边! 穆容华要是在他身边见血了,那还得了?他怕禾良误解是他下的重手,更怕禾良跑去疼她的穆大哥,不来疼他.千钧一发间,他是用足了力气拽下穆容华的。
啊!糟!那没几两肉的家伙不会摔惨了吧?!
游岩秀心下陡惊,分神瞥了眼下头状况,就见身穿白衣的穆大少在半空栽了一个跟头,肩膀重重撞上竹架,继续往下跌。
吼——很爱演耶!混帐!是不会赶紧找个支点攀住喔?!
游大爷内心狂啸,冷汗直冒,实在是恨铁不成钢、恨铁不成钢啊!
蓦地,有人飞窜而出,抢在穆容华坠地前截住他。
见游家二爷终于杀出了,游岩秀重重吁出口气,浑身陡轻。
这一方,黄衣人刀又落空,竹子又被划断两根。
啪、啪! 喀——嘎叽——
整座竹台开始摇摇晃晃,发出尖锐的磨擦声。
游岩秀借着一节断竹往上一弹,扛起那面金红花旗。
站在高处,他脚下兀自轻晃。
他听到永宁百姓们欢声雷动的叫嚷,听到表示“抢花旗”已结束、赢家出炉的鞭炮声,他沉眉凝目,四下搜寻,那名掌中藏刀的黄衣人已不见踪影。
但……他瞧见一抹细细小小的纤影——
禾良没乖乖待在“兴来客栈”二楼,却是冲进圈围起来的地方。
她跑得好急,冲到被游石珍放倒在地的穆容华身边。
游岩秀两眉压得更低,双目眯出两道异光。
头一甩,他扛着金红花旗灵敏地攀下竹台,双足尚未着地,“太川行”的一群伙计已团团围将过来,将他连人带旗抬得高高的。
坐在“人轿”上,他看到跟在一旁的老掌柜感动得眼角带泪光,看到大伙儿咧嘴笑,也瞧见庙前平台上的老太爷笑得合不拢嘴……他也想开怀大笑,可是,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