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他第一次,没受任何阻碍,顺利进入她的厢房,不必再死皮赖脸地硬闯。
玄铎觉得这里似乎跟从前不太一样了,桌上一只水晶瓶里插着露水欲滴的新鲜花朵,彷佛昭示着女主人的好心情。
“贝勒爷请坐。”婢女卑躬地替他摆好椅子,“公主一会儿就来。”
冷不防地派人把叫他来,自己却不见踪影,这个东莹到底在搞什么鬼?玄铎笑了笑,不以为意。
近旁搁着一部《花间词集》,似是她平日的消遣,玄铎顺手翻了起来,只见书中有不少红字批注,想必亦是她阅读时顺手写下的,原来她竟与他一般,喜欢斜风细雨、信步闲庭、清致雅景……
“看什么呢?”出神中,东莹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玄铎回眸见,却见她亲手捧着一只瓷盘,立在门前。
“看你都写了些什么。”玄铎笑道。
“谁让你随便动我的东西?”她呶呶嘴,将瓷盘搁下,一把夺过那书,塞入柜中。
“藏也没用,我都看熟了。”他故意逗她。
“你看见什么了?”她不由得微微脸红。
“雨打荷花清幽处,湖光水色共赏时——”他莞尔,“这句话的意思是,哪怕再清幽冷僻之处,只要有人陪伴共赏,便不会觉得孤寂,是吗?”
东莹一怔,没料到自己几笔隐晦的抒情,他居然能看得如此透彻明白,彷佛蜜蜂钻进了她的心里……幸亏当时没有多写,否则一并被他看了去,岂不要羞死了?
“少啰唆,吃饭吧!”她连忙岔开话题,板起脸道。
“吃饭?”玄铎眉一挑,“不要告诉我,你叫我来,是想请我吃饭。”
“今天闲极无聊,到厨房做了些膳食,我一个人又吃不了这许多,只好叫你来了。”她嘴硬地道。
“真不是故意请我?”
“当然!”
其实……是想谢谢他吧?为了她,他不惜与和婉杠上,如此维护她,倒是她长这么大不曾得到过的关怀……
思前想后,无以为报,唯有亲手做几道小菜,聊表寸心。
第4章(2)
“我这个人怪得很,请我吃饭可难了。”玄铎看着她起伏不定的表情,窃笑地逗她。
“怪?”东莹信以为真地瞪大眼睛,“怎么个怪法?”
“我呢,不喜欢大鱼大肉,山珍海味亦不放在眼里。”他摆出一副臭架子。
“那……你喜欢吃什么?要吃龙胆凤肉吗?”东莹睨他一眼。
“非也非也,”玄铎呵呵直笑,“我呢,喜欢清晨才掐下的菜尖,枸杞芽儿也行,南瓜花儿也行,就着这股新鲜劲,用素盐一炒,或者清汤一炖,吃在嘴里最觉可口。”
这不是在故意为难人吗?这是王府,又不是菜园,哪里来的新鲜瓜菜?就算这会儿派人去郊外采买,也来不及了!
“罢了,改天再请你吧,”他心里不禁有气,“偏我做的就是大肉大鱼,想必不合你胃口,我倒省了事!”
说着端起那瓷盘,回头就打算倒到门外。
“那岂不可惜?”他一把拉住她,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今天就将就着吃些,改天公主再请我吃顿可口的。”
这是什么鬼话?她做的膳食,就算不是新鲜瓜菜,难道就不可口了?
“我怕委屈了贝勒爷。”东莹狠狠地瞪他。
“自从娶了你,我的委屈还少吗?”他故意回呛她,弄得她一时间无法言语。
愣怔中,他已经拿起筷子,夹起瓷盘里的佳肴尝了起来,不料,只尝了一口,他的脸色竟微变,又继续尝了另一口,倏忽沉默。
“不好吃吗?”东莹看着他古怪的表情。
“这是……鱼?”他有些难以置信地道。
“对啊。”
“怎么没刺的?”尝进口中,满是鲜嫩的鱼肉,不见半根卡喉的细刺。
“你不知道吧,”东莹瞬间得意起来,“这个叫鱼酿——将整张鱼皮剥下来,掏出鱼肉,挑去鱼骨鱼刺,剁碎了再酿回皮中,过程复杂得不得了。”
“这是……你亲手做的?”玄铎深深地瞧着她。
“对啊,本公主厉害吧?”她自豪地笑起来,“我这道菜,比宫里御厨做的都好,他们只知道将鱼肉剁碎,拌以瘦肉、生,口感太瓷实了,我则用鱼肉,拌了豆腐、水菇,又鲜滑又爽口,一般人我还不让他吃呢……”
话未落音,她的双颊不觉又绯红。
一般人不让……偏让他吃了,这说明什么?是否表示,他与她之间,已经跨近了一大步,不再似陌路人了?
“堂堂公主,还有这手艺,真没想到。”玄铎低声道。
“以前在宫里闲着无聊,学的东西也多。”她垂眸,不好意思起来。
倘若她是正牌公主,也不会这样勤奋好学了……正因为知道自己尴尬的身份,才肯时时刻苦,多学一样本事,以保护自己。
“东莹——”他忽然伸手抚了抚她垂落的发丝,“你知道吗,这世上最最贤慧的女子,恐怕也没有你这做菜的手艺。”
她一怔,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暖融融的感觉,在心湖四周荡漾开来。
世人都说她可恶,谁又能料到她背地里聪慧能干的一面?唯有他,唯有他看到了……
若换了从前,他敢这样擅自触摸她的发丝,她早就一巴掌打过去,但这一刻,她却全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就如此自然而然地,沉浸在一种暧昧的气氛中……
“公主、公主!”一大清早,便见她的婢女冒冒失失地撞进来,脸上尽是兴奋的表情,气喘吁吁。
“怎么了?”东莹对镜梳妆,懒懒的还没完全睡醒。
“您听说了吗?”婢女粲笑如花,“额驸告诉您了吗?”
“额驸到礼部供职的事?”东莹一猜便跟此事有关,“既然他请得董先生入府,王爷应该不会食言吧?”
“那不过是小事。”婢女却道,“眼下,还有一桩更为重大的,公主你听了保证喜出望外。”
“哦?”她莞尔,“我倒想听听,如何教我喜出望外。”
“额驸真没告诉您?”婢女诧异,“哎呀,惠福晋跟王爷都吵翻了,昨晚王爷还独自在书房睡呢。”
“究竟怎么了?”这倒让她错愕,一直听闻查哈郡王夫妇伉俪情深,怎会如此?
“王爷想立世子。”婢女神秘地凑近她的耳际道。
“这有何稀奇?”她不解其意,“王爷本就该立世子啊。”
“王爷……想改立额驸为世子。”
“什么”东莹顿时清醒了大半,“你这额驸是指……玄铎?”
“当然是指咱家额驸啦,”婢女连连点头,“奴婢只会称外头的为纳也贝勒。”
“王爷想立玄铎为世子?”东莹刷地一下站了起来,“让他承袭郡王爵位?我……不是在作梦吧?”
虽然她不并在乎这些,但一想到他将会有光辉灿烂的前途,便替他兴奋。
她知道,他只是假装吊儿郎当而已,若无宏图远志,怎会成为那间政论曲馆的常客?又怎会常与董思成把酒畅谈?
“公主,这下您可要扬眉吐气了,”婢女一笑,“不不不,咱们这一房都要扬眉吐气了,今天厨房送来的早膳都比平常可口,我说要吃嫩嫩的芙蓉蛋,她们马上做了,不像平常,得催三催四的。”
呵,看来玄铎的荣辱,不只关系他一个人,还有她和这屋里所有的人……
“可是,王爷不是一向认可长子的吗?”东莹迷惑,“怎么忽然改了主意。”
“还不是因为咱们额驸请得董先生出关,”婢女平素爱打听,消息比她灵通多了,“自从董先生入住查哈郡王府后,听说替朝政出了不少好主意,皇上都嘉奖呢。王爷现在对董先生特别倚重,立咱们额驸为世子的事,也是董先生提出来的。”
真的?看来,这董思成待玄铎非同一般……
但如此一来,却让她更觉得诡异,凭什么董思成如此尽心尽力帮辅玄铎?只因为两人从前在一起青梅煮酒吗?
“现在府中上下是什么态度?”东莹低吟问。
“惠福晋是气得病了,赶王爷去睡书房。大房那边,不知是什么动静,听说和婉公主关起门来与纳也贝勒商量了一宿。咱们额驸倒奇怪,一大清早叫了壶酒,在房里自斟自饮呢。”
他在喝酒?
男人喝酒,一般有两种解释,或者太兴奋,或者太愁苦……此刻的他,属于哪种?
“我到额驸屋里看看。”第一次,东莹如此说。
成亲这么久,她从没主动去他屋中探望,两人分房而居,她甚至连他住的位置也没怎么搞清楚。
但这个时候,她必须去看看,心中有一种难言的涌动,让她不得不去。
出了院门,往西南方向,有水榭数间,他便独自住在那里,取了名字叫“退思坞”,颇有世外隐士的意味。
东莹行了数步,却忽然觉得,这里真是查哈郡王府最洁净的地方,或许因为一池活水自脚下流过,带走所有的混浊。
“玄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