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诚,你就要这样走掉?连一句解释也不给我?”她上前,低沉地道。
一向绵软柔细的声音,不知何时变得如此嘶哑,彷佛,变了一个人。
风亦诚从未见过她如此,眼神里满是诧然,他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哽咽,“元敏……元敏……就当是我负了你。”
“为什么?”杨元敏依旧执着道:“你不想订亲,大可一开始就拒绝,那日我们一道摘枫叶的时候,你说过什么?这么快,你就忘了?”
她忽然悲从中来,泪水涌出眼眶,语尾变了调,情绪骤然失控。
“我……”风亦诚垂眸,过了好久好久,仍旧是那一句,“元敏,就当我负了你……”
令狐紫夹在两人中间,本是胜利者的她却显得无比尴尬,她默默退到一边,轻声道:“风哥哥,我到船上等你——”
杨元敏一眼也没看她,彷佛当她不存在,只直直盯着风亦诚,“我们的婚约,真的不作数了?”
他避开她的双目,半晌之后,给出决绝的答案,“元敏,我今生负你,唯有来世再报了……”
“我不要你的来世……”她泪眼蒙胧,努力维持着话语清晰,“只要你告诉我……为什么?”
风亦诚挣扎万分之后,终于迈近一步,凑在她耳边,道出一语。
只这短短的一语,杨元敏先前硬撑的身子刹那颓然,她一个踉跄,扶住岸边烟树,好不容易才不让自己跌倒。
他想扶住她,却被她一把推开,轻轻的,她将自己的手,搁在心口上。
她弯下腰去,久久喘息,风亦诚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她,心情似随着她的喘息而起伏。
令狐南看着这一切,眼里,胸中,皆是剧痛。他真想狠狠给亲如兄弟的亦诚一拳,给那个任性的妹妹一掌,假如,他们与他没有至亲的关系,他甚至想下令宰了他们……然而,他只能远远看着。
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能介入,一切都要让杨元敏自己去解决。外人多说一句,只是徒增她的负担。
“你走吧……”杨元敏终于道:“风亦诚,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什么?她就这样放他走了?
令狐南不知到底他俩说了些什么。到底是什么让她做出如此决定?其实,她若再争取一二,或许犹豫的亦诚不会真的离开。
然而,她侧过身去,挥了挥衣袖,就像掸出一朵流云。这样的手势,意味着诀别。
风亦诚没有再多言,步履轻移,最后悄悄看了她一眼,上船离去。
这一刻,令狐南忽然觉得——其实亦诚也是舍不得她的,或许跟她的感情不如阿紫深,但是那番寄人篱下的同病相怜,又怎能忘却?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河天日流。
杨元敏坐在烟树下,倚石旁,怔怔地像离了魂,连令狐南缓步靠近都没察觉。
“为什么放他走?”他低声道。
泪湿的容颜忽然涩笑,她哑声回答,“不放他走又能如何?他说,她有了身孕了。”
令狐南只觉得心一提,像一只手伸入他的胸中,拧了一下。
阴沉的天色卷着愁云,彷佛有一场冷雨即将落下。
杨元敏一直那样坐着,水红的礼服引来过往路人频频注目,然而,她却如石像般,无所顾忌,半晌也不动弹。
令狐南亦直立着,陪着她。他只担心,她单薄的衣衫是否禁得起日暮的寒意,却不能解下外衣给她,以免增添她的尴尬。
“表哥……”她终于开口,却是这样一句让他心头一热的称呼,“令狐公子,我以后……还能叫你表哥吗?”
“当然,”他连忙蹲下,凝视着她,“想叫一辈子都行。”
“表哥……”她拉着他的衣袖,像个小女孩般无助,“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我还能……回家吗?”
“为何不能?”他不由得心疼,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你的家,为什么不能回去?”
“这下我没脸见人了……被未婚夫当众抛弃,两个姊姊不知会怎么笑话我……还有那帮爱嚼舌的下人……”她彷佛难以启齿。
“你原来还在意这些啊?”令狐南微微一笑,“还以为你一向超凡脱俗。”
“表哥,我只是一个平凡女子,”杨元敏叹息道:“普通人的喜怒哀乐,我都有。说实话,我一直想嫁给亦诚,也是因为一点小小的虚荣心……”
他一怔,没料到她这么坦白。
“我是妾室的女儿,从小跟奴婢没什么两样,我的母亲心比天高却身分下贱,她一直希望我能成为绿柳堡最出色的女儿……我一直在想,假如,我真能当上未来的将军夫人,至少每年清明扫墓的时候,我能风风光光地去祭拜我的母亲。”
呵,原来,他们俩的想法如此相似,他是低微宫嫔的儿子,她是低贱妾室的女儿,他们都有着扬眉吐气的念头。所以,她甘愿嫁给一个并不爱她的男子,而他,敢于冒险宫变夺位……
“表哥,你说这是不是我的报应?”杨元敏忽然抬眸,满是迷茫的神色,“假如我一开始就放手,成全亦诚跟他的所爱,就不会自取其辱,落得如此下场。”
“这怎能怪你?”令狐南又一阵揪心,不断重复道:“这怎能怪你呢?”
“表哥……”她咬着唇,忽然说:“我这辈子……怕是再也嫁不出去了……”
一个被弃婚的女子,伤了颜面,若想再觅良人,在这个流言蜚语的世界里,大概很难了。
无论她是否无辜,罪责都会加诸在她头上,人们会说,假如她真的极好,为什么会被抛弃?
没办法,男人当家的世界里,舆论会偏向男人多一点儿,而那些嫉妒她的女子也势必会推波助澜,白的也描为黑。
令狐南只觉得胸口压着一块大石,他自己遇到再难的事,也不曾有过如此心情——原来,他真的爱上了她,她的一颦一笑,都让他沉沦。
“表哥,我饿了。”半晌之后,她低语道。
“饿了?”饿了就好,表示她还没有伤心欲绝。“走,咱们吃饭去。”他舒了一口气。
“表哥,我想吃平记的豆腐花……”她似一种乞求的语气,听上去可怜楚楚。
“好啊,豆腐花嘛,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令狐南柔声道:“来,表哥请你。”
“可是平记离这里好远呢,骑马去也要一两个时辰……”她喃喃低语,“从前娘亲带我去寺里上香,路过平记,都会买一碗豆腐花给我……我每次想娘的时候,都会走好远的路,去平记……表哥,我现在好想娘,好想……”
他懂得,因为难过,因为无助,所以会想起母亲。
“咱们现在就去,不过是一两个时辰,能趁天黑前赶回来。”他忽然拉起她的手,“来,咱们走。”
她任他握着柔荑,没有害羞,也不感到突兀,就像天生的亲厚之感,彷佛与他牵手是水到渠成、重复了一百遍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两人翻身上马,驰骋林间,若非遭遇变故心情低落,这郊野的气息倒是宜人。
第4章(2)
平记,不过是开在郊外的一间小小食铺,茅檐低小,简陋不起眼,那碗豆腐花也不过寻常口味,吃不出什么特别。她会怀念,是因为回忆温馨吧?
令狐南微微笑着,陪她在窗前坐下,忽然想起一句话“偷得浮生半日闲”。这个时候,绿柳堡肯定已经闹翻天了吧?他与她却在这里吃着豆腐花,好不惬意……
一碗下肚,她彷佛镇定了心情,容颜上苍白消退,终于恢复些血色。
他看着她周身回暖,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原来,她比自己想像中的要坚强,本以为她是弱不禁风的兰花,其实,她却宛如开在暗夜里的牡丹。
“表哥,”她搁下碗,突发奇想道:“假如有一天,我到京城去做生意,你可不可以帮我?”
“去京城?做生意?”令狐南一怔,反问:“你这未来绿柳堡的女主人,能走得开吗?”
“呵,现下我不是将军夫人了,爹爹也不知会不会改变主意?”她淡淡一笑,“未雨绸缪,我得给自己找一条出路才是。”
会吗?绿柳堡上下是有些势力眼,不过,真会如此待她?
“好啊,你若去京城,我一定帮你。”他调动东宫之力,还怕帮不了她?“你想做什么?开绣坊吗?”
“从小到大,我除了绣花,彷佛什么也不会……”她自嘲道:“表哥,你说我的绣品真能卖钱吗?”
“当然了,杨家三小姐的绣品在外面可是天价呢,就怕你忙不过来。”令狐南莞尔。
“看来娘说的是对的,”杨元敏叹了一口气,“她总说,女孩子该学件本事在身,男人不一定靠得住。”
这话听在他耳里却十分刺耳,或许,他不喜欢她把自己也归类为“靠不住的男人”,然而,自问与亦诚相比,他又好到哪里去?他连自己真正的身分也不敢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