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宫婢看了看风亦诚,并未出声。
“这里没外人,你说吧。”她偷偷拉住风亦诚的袖子。
“太子那边还有事,”他却道,“公主,属下先告退了。”
说着,他欠了欠身,兀自离开,摆明不想让她为难。
阿紫看着他的背影,心间轻叹,当着宫婢的面,却不好流露什么,只理了理长发,恢复雍容姿态,坐到榻前,“说吧。”
“回公主,”宫婢这才开口,“皇上方才又责骂了娘娘。”
“什么?”阿紫身子稍立,“母妃都那般劝我了,父皇还不满意吗?”
“日前皇上叫娘娘抄了一百份佛经,说是留着过年时广施民间,让百姓一沾福泽,谁料,娘娘却挑了《百杵经》中的一章。”
“《百杵经》?”阿紫蹙眉。
“公主也知道,我朝信仰大乘佛法,其余诸法皆视为邪教,这《百杵经》却是多罗教圣典,皇上看后,不由得大怒。”
“母妃怎么这般糊涂……”她听了不禁心惊。
“皇上常说,世法平等,娘娘以为皇上不会介意。”宫婢万般担忧,“如今,皇上却要治娘娘的罪呢,公主,快去求求皇上吧!”
霎时之间,她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这哪里是为什么佛法而生气,分明是在逼她!
逼她,嫁到狄国去……
所以,父皇平常认为世法平等,如今,却因为小小一章《百杵经》,要治母妃的罪,他是在间接告诉她,假如她不答应,他有一万个藉口整治她的母妃!
呵,虎毒还不食子呢,她的父皇,比猛虎更可怕。
那般痴情的男子,为何对待子女却如此薄情?看来痴情到了极致,等于疯狂。
“回去转告母妃,”她听见自己冷冷地答,“我不会拖累她的,请她放心。”
如果说,之前还有些犹豫,舍不得风亦诚温暖的怀抱,这一刻,却什么都要丢弃了……否则,不仅会牵连母妃,还会害了他。
她真的不想,心中彷佛被挖去一块似的,空落落滴着血,却无药可止。
她得来不易的幸福,才刚捧在掌中,还没焐热呢,就要失去了?
阿紫忽然转过身,扶住窗棂,抽搐间,滚烫的泪水便流了下来。
但如今却非宣泄沉沦的时候,还有一件大事等着她去做——前往狄国之前,她要转移他身上的毒。
原来,爱上一个人可以这般着魔,哪怕性命也不顾……
第8章(1)
风住谁家庭院,引得落花声声。
每一次,来到风亦诚的居所,她就会想起这一句诗。
推门而入,踱进这再熟悉不过的房中,他正微笑凝眸,彷佛知道她会来。
“刚才你为什么要走?”阿紫有些气闷,“都说了你不是外人,我的事不想瞒你。”
“可有些事我并不想听。”风亦诚温和道,“在宫中这么多年,早已懂得如何让自己舒怀。”
没错,知道得越多,越是胸郁纠结,他的确是个聪明人。
“刚才父皇派人送来了这个。”阿紫拿出药丸,犹豫片刻,终究递了出去,“总算到了,希望真的有用。”
他半信半疑,捏起那粒红丸,对着光瞧了瞧,“没什么特别的,真是什么海上方记载的?我看跟平常宫里吃的人参养荣丸没什么区别。”
他果真好眼力,的确,什么海上方全是她骗他的,这也的确是最普通的人参养荣丸,吃了无害,补气养神,但对他的毒终究无用。
药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在于——推功。
“来,我替你推功助力,将这药效发挥到最佳。”阿紫以热水化了那红丸,示意他饮下。
“权且一试。”他似乎不相信她的法子,但为了不扫她的兴,只得顺着她。
一碗药尽,他褪去上衣,坐于榻前,听见她指节作响,双指发力,一举封住他几大穴道。
“我要开始了,倘若受不住,要告诉我。”她在他身后嘱咐道。
风亦诚点点头,闭上双目,感觉到她的掌心贴住他的背脊,传来源源不断的热度。
他只觉得一股气流在体内涌动,自背导入胸间,慢慢蔓延,侵入脾、侵入腹,扩散于四肢。
阿紫额前冷汗默默渗出,每替他推毒一分,她便虚弱一分。
从绝侠谷出来的时候,她曾去过国师书库,盗得那医治冰毒秘笈,上面记载,若替中毒者按照图示指法运功疗伤,自己的功力也会大损,至少会减两层。
以她如今的段位,恐怕要倒退至青段、黑段……甚至武功全失,变成常人。
但她告诉自己,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停,再难受也要坚持下去,否则一旦走火入魔,便会前功尽弃。
彷佛翻越了万丈高山,独自登上悬崖峭壁,好几次,当她以为自己就要摔死的时候,仍死撑着一口气,体力消耗到极致,终于,冰雪散尽,得见晨曦……
风亦诚紧绷的身子往前一倾,扑倒在床榻上,喉中发出一声呻吟,又似舒慰的轻叹。
阿紫睁开双眸,竭力抱住他。
她不敢说话,失去了全身力气,也无法说话,但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从前背脊如青石般冰凉,这一刻,却恢复了男子应有的温度,心正强力地跳动着。
这一局,她赌赢了。
原来,国师没有骗她,那秘笈上记载的法子果然有效,然而,她却开始一阵颤抖,彷佛冰雪融入了她的体内,瞬间河川凝固。
“好点了吗?”她低低地问。
他“唔”了一声,似乎笑了,翻身过来,紧紧搂住她,忽然发现她的冰冷,有些诧异,“怎么像把毒给过了你似的?”
她心头无奈地叹息,嘴上却保持着玩笑的口吻,“只是累了……今晚,你要收留我啊。”
“想走我都不放。”风亦诚再度莞尔,将她拉至枕间,大掌插入她的发丝,摩挲着。
她伸臂拥着他的脖子,一时间,像紧绷的弦终于断裂,全身都瘫软了。
今晚,他若不收留她,恐怕她是挨不到天明了,唯有依靠他雄热的体温,她才能存活……
原来,中了冰毒这般辛苦,真不晓得这两年,他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开始幻想他的前途,成为太子的红人,神勇的大将,名垂青史的人物……
希望将来,他儿孙满堂的时候,还会记得,曾经,有一个远嫁的女子,这样爱他,他俩,曾经,在长夜里拥抱。
一袭夜行衣,与黑暗交织,阿紫潜入东宫,直来到那打探过的窗下。
杨元敏就住在这里。
二哥将这个幸福的女子保护得很好,至今,对方仍不知狄国战事,还在为做妻做妾纠结着,每次看到她,羡慕都会多一分。
不过,今晚她恐怕又要小小伤心一回了,上次骗了她,这次,她阿紫仍要再当一回恶人。
推门进去,杨元敏正半侧在榻上闭目养神,睁眸间看到她,不由得一惊。
“公主?你回宫了?”她已知令狐紫的身分,称呼脱口而出。
阿紫盯着她,一字一句道出事先编好的说词,劝她离开太子以避免两国为此开战,并献计提供迷香以利出宫。
杨元敏果然没见过什么大阵仗,三言两语便被她搅得心神不宁,全身激颤。
随即,一个高大的身影像风一样掠进来,夺走她手中装有迷香的荷包,“元敏,不可!”
他来了,他果然来了。
今晚到此,其实是为了引他来看戏。她知道,这两日他一直跟着她,自从那天她去见过父皇,他就没相信过她。
“风哥哥,你干什么?”阿紫凝住哽咽,逼自己从容面对他,冷冷地道:“把荷包还给我!”
他不语,幽深的眸光射入她的瞳,引起她一阵颤栗。
她能感受到他的怒气,一直平和温文的他难得动怒。为什么?因为她又在“欺负”杨元敏,还是因为她隐瞒他?
“阿紫,做人不能这样自私……”风亦诚终于开口道,“我们已经欠元敏太多太多,有什么资格让她再牺牲?”
呵,他俩果然有默契,都到了这节骨眼,仍不忘继续棠州那出抢亲的戏码。
她挑眉,似在问他要不要自己把事实全都抖出来,而他,却视而不见,四周彷佛扬着他强大的气场,紧密压迫着她……
“我已经做过一次歹人,不介意做第二次,”阿紫听见自己的声音,“你若怨我薄情,我可以将你送还……”
“你说什么?”这一回,风亦诚真的怒了,瞬间变脸,“阿紫,这样的话你也说得出口?”
“我首先是齐朝公主,其次才是阿紫。”她双眼含泪,差点没有办法看向他,“若我欠杨姑娘的还不清,除了将你奉还,我还能怎样?”
有一刻,她觉得他的目光像会杀死她似的,比刀更利,比霜更冷,空气在四周凝结。
她等着他回答,回答越是狠绝,越接近她的目的。
果然伤到他不愿回头,倒不虚此行了。
“够了!”他未出声,杨元敏却道,“亦诚——是走是留,让我自己决定吧。”轻缓地将荷包从他手中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