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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可以坐过去吗?」徐夏生侧侧脸。不等他回答,自动移到他身边。

  沈冬生有些无可奈何,略略挪开身子。

  「夏生,」他说:「已经很晚了,我……嗯,老师明天还要上——」

  「你何必那麽说。」她打断他,「你已经说得很明白,拒绝我了,我知道。」

  「那你还——」他反射脱口,但说不下去。发现她咬著唇,咬得十分用力。

  他替她觉得痛,又不知该怎麽办。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厚脸皮?」她突然问。

  他的确是讶异她怎麽变得那麽大胆且主动。

  他不回答,起身说:「我送你回去。」

  徐夏生跟著站起来。「我可以碰你吗?」

  他看她的表情十分认真,不是在开玩笑,退一步,摇头说:「夏生,别跟老师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她强迫自己看著他,不允许自己退缩。「我如果不这样,主动一点、大胆一点、厚脸皮一些,我会後悔一辈子的。」

  「夏生……」沈冬生语塞。

  徐夏生靠近他,伸手拉住他的手,说:

  「这些年我心中一直搁著,一直在想,当初我若开口跟你说了,而今会不会变得不一样?这麽多年了,就算是仪式也好,总得了结。」如果不把一切该说的说了,这场仪式、这场梦水这也不会有结束的时刻。

  「仪式?」沈冬生皱下眉,心里觉得不舒服。

  蔡清和说得没错,他只是她少女幻梦的一个想像空幻的对象而已,就像祭祀需要牺牲品一样,他只是她梦幻里供桌上的贡奉罢了。

  难怪蔡清和笑他发热病。是他自作多情了吧。还好,他一直很理智——

  「很晚了,我送你回去。」他抽回手,往门口走去。

  「沈冬生,」徐夏生匆乱再抓住他的手,满脸胀红。她知道会被拒绝,会有这样的难堪。她早就知道。「我……」她喉咙哽住。「我知道你很为难,我这麽突然……我……你拒绝我,我知道……可是,有些事,怎麽也过去不了……我……」简直语无伦次,变成了呢喃。

  「夏……」听到她那些口齿不清的呢喃,虽然觉得为难,沈冬生心中的不快却消散。

  「夏生……」他感觉到她手的紧握。多年前那空无的眼神,而今装满了紧张。

  他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眼睛。她厚颜地环抱住他。

  是的。是她。她抱住了他。

  一时间,沈冬生不知该如何。

  那时候的她,十八岁的她,都在记忆里,在那带一点惆怅、暖寂的夏天午后里;也只存在在那惆怅里。现在的她,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为什麽他却伸手想抓住那时候的她?

  或许是因为一种弥补吧?

  他始终摆脱不了那年那个阳光灿灿的午后,她打他眼前走过,他一直看著她走过的天空那点蓝那点寂寥。

  这究竟是什麽心态?遗憾吗?

  而今,她就在他眼前,怀中里——他慢慢伸出手,将徐夏生环抱住。

  他拥住的是十八岁的她,二十八岁的他的遗憾,他们的沉默。

  「那时候我常常看著你。」她说。

  「我知道。」他回答。停了一下,「那一次,我一直看著你,但你却不看我了,为什麽?」

  「我觉得没希望,绝望得很。」她知道他在问什麽。

  原来是这样。原来。

  「走吧,我送你回去。」沈冬生看看时间。

  「不能再待一会吗?」

  「很晚了。」

  「不是——」

  「夏生,」黑夜会让人意乱情迷,此时最好什麽也不要谈了。「时间真的很晚了,我明天还要上课,一早还要开会——」

  现实问题还是要考虑的。

  徐夏生不再坚持,但要求说:「明天我可以再来吗?」

  「你要工作对吧?我也有事——」

  「没关系,事情总会做完的。我等你。」

  「你真的要等?也许会很久。」

  「不然,我能怎麽样?」

  「还是改天吧。我——」看她那固执的样子,沈冬生实在说不下去。「好吧,你就等吧。」然後叹口气,说:「算了。你几点下课?我去接你。」

  蔡清和要是知道了,会怎麽说?大概要说他热病发得太厉害了吧。

  他不禁苦笑起来,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安慰,心田里某个边角的空虚遗憾似乎填满。

  他其实只是个平凡普通的男人。全世界应该都知道的。

  第八章

  生物学上,玫瑰属於蔷薇科,木本,复叶的植物。徐夏生这个人,在类种上大概是风科、草本、单心的动物。虽然不会很黏人,那种死皮赖脸的缠法,但固执起来,却也够瞧的了。

  是的。沈冬生只能说她固执。他能把那当作爱吗?

  男与女,不管怎样的浪漫风雅,海枯石烂,最後还是要落实到吃饭穿衣的日常庸俗、平常的生活里。爱情是没有不食烟火的;相反的,其实最充满油烟味。

  他都三十几了,老头一个,已经没有少年时那种大半夜不睡觉跑到山上去冻冰棒看流星的热情与体力了。

  「夏生,」他看著大半个身子倚著他桌子的徐夏生。夜晚的校园很静,轻轻一句话都会引起回音。「我说过我会很忙,你还是先回去好了。」

  早上她打电话来时,他跟她说他会留在学校,原是想回避的。他需要好好想一想。但她却跑来了。她不喝他泡的洗笔筒里的咖啡,一双眼仍清醒无比。而他咖啡喝多了,反倒头痛起来。

  「你忙你的,不必理我。」她走到窗户边。窗户外隔著一道围墙便是马路,偶尔有车子吵人的扰嚷而过。

  「那麽多年了,这个教室、这个情景还是没有变。」她摇头,像不可思议又像感慨。

  沈冬生有意无意接口说:「是啊,我跟这个教室一样,也是很陈旧了,没什麽特别。所以你别再浪费时间了,赶快回去吧。」

  徐夏生回头,像要笑,终究没有笑。「你总以为我还是十八岁。」她走回桌边,拿起他喝剩的咖啡,说:「这个你还喝不喝?」

  「不喝了。」咖啡还是微温的,但沈冬生没胄口了。

  他以为徐夏生拿了要倒掉,没想到她却捧著洗笔筒一口一口喝起来。

  「夏生,」他有些尴尬。「那是我喝过,我喝剩的——」

  「没关系。」

  「不好吧?都冷了。你要喝,我重新泡一杯给你。」咖啡冷掉做藉口,他起身拿走她手上的洗笔筒,倒掉咖啡。

  她跟在他身边,看他重新泡一个热咖啡。忽然没头没脑说:

  「女人都很肯为心爱的男人做些事,煮饭啦、洗衣、洗手帕脏袜子、补钮扣什麽的,心甘情愿全无怨言。但我做不来这些的。」那口气也不知是唏嘘或有感而发。

  「哦?那你能做什麽?」沈冬生不禁打趣问。

  「我啊,我只能风花雪月。」说著,她自己先笑起来。

  也是。她书念得不好,也不是「贤妻良母」的料。他也无法想像,她背著孩子,一边煮饭炒菜一边抹地的模样,跟她给他的意象太不相符了。就像她说的,她只适合谈风花雪月。

  可是,虽然他一定会尽他的能力供养她——他一直认为,每个男人至少要有能力供养老婆的。不然,原来娶的是一个如诗如画的女人,娶了之後却变成一个油头垢面的黄脸婆,那实在是太糟蹋了。可是,生活这件事,到底要落柴米油盐的实,离不开穿衣吃饭,他怎麽可能一年终头陪她风花雪月?

  想到这里,他大吃一惊,手一震,装了热咖啡的洗笔筒差点打翻。

  「小心!」徐夏生叫一声,伸手去救洗笔筒,怕它翻了,呆呆地被溅出的咖啡烫了手。

  她又叫一声。沈冬生赶紧放下咖啡,拉了她到洗手台冲冷水。

  「没事啦,只是溅到几点咖啡而已。」徐夏生摆动手掌,表示没事。

  沈冬生没吭声,心头仍然惊吓。他怎麽想那麽远了!?未免太远!

  「我没事啦。」徐夏生又说一声。

  沈冬生这才发现他仍然抓著她的手。他没放手,看她脸红,但她不脸红。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夏生。」

  「你问。」看他认真的模样,徐夏生也紧张起来。

  「我只是一个平凡的男人,一个很普通的高中老师,也没什麽大作为,这一辈子可能也就是这样了。有些人看上我,因为他们不知道这些。你呢?你喜欢我什麽地方?」

  徐夏生想想,说:「皮相吧。」

  沈冬生脸色微微一变,松开手。

  「你不高兴?」她倾倾头,看到他生硬的表情,「你原期待我说是因为你的个性、你的内涵是不是?可是,你好像忘了,我其实也不特殊,只是个平凡普通的女孩。在我都还不认识你、不曾与你交谈那时,原就是因为先受你的外表吸引。後来,我发现你不爱笑,便常常远远看著你。到最後,这麽多年我一直没法忘记,却是因为那感觉。」

  「感觉?」

  「我也说不上来,很抽象。可是,人到底不能凭感觉而爱恋对不对?总要有一个思念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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