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二当家小心。」她没注意段千驰何时离去,更未注意到他离去前向屋内做出的鬼脸,一心一意就放在甫止血的关释爵身上,以小刀割开因为染血而干涸黏上他身躯的紧身衣裳。
她再怕,都不敢让持刀的手有一丝颤抖,拼命地压抑她险些破柙而出的恐惧。
马贼来袭时,她耳边充斥着惊恐的尖叫声、呼救声,好像把她拉回到盟主山庄遇劫的那一天,恶寒由骨子里窜了出来,将她整个淹没。当利箭破空而来没入他的肩头时,她内心浮起的画面是五口棺木,第五口尚未盖棺,里头躺着的人竟然是他!
关释爵知道她担忧,沾血的厚掌覆上她拿刀的手,细声安抚着。
「别伤了自己。我没事,活得好好的,别怕。」
「我不只怕!」他这一哄,哄出她一滴眼泪,扎实滴落在他覆掌的虎口上。「你为什么要救我?你知不知道你的命有多重要?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你要马场里的人怎么办?你要留下来的我怎么办?」
伤痛如浪涛拍岸而来,溅起大片水花,她再也克制不住,豆大的泪珠如夏风吹落的龙眼花蕊,大把大把地洒落。
她痛到几乎不能喘息,张着小嘴如离岸的鱼,半天吸不到气,攀着关释爵扶上的手臂颓软席地。
过往片段如雪花飘入她的脑海,垂在菜窖门口的手、腕上戴着的玉镯染满为了救她而迸流出的鲜血、好婶惨死而不甘的双眸……
这些宛如昨日记忆,样样清晰。如果今天关释爵一样为了救她而中箭身亡,直挺挺地倒在这片他用心守护才得以茁壮的马场……
不!她无法接受,她无法接受!
「我没那么容易死。」你要留下来的我怎么办?这一句话听得他心紧,却无法回答,因为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层面。
她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要是周遭的人因为意外先后离开,对她的冲击绝对非同小可。
关释爵敛下目光,一股说不上来的暖意与不舍交杂,却不知道该如何向她保证,让她安心,只能任由她哭泣,释尽难过。
「我……老爷武功高强,不也惨遇横祸?你在我面前中箭,要我如何能说服自己你没那么容易死?」那枝箭就像插在她的心窝,就算他身上断箭己除,她心中那枝箭依旧扯着她的血肉。「我不想要再有人为我犠牲了……
我不想要再看到有人为了救我,倒在我眼前……」
柳鸣风想止住眼泪好好地说话,最后放弃,随意让泪水奔流。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好藏的?她就是不想让她在意的人又为她犠牲了啊!
「让你受怕了,抱歉。」鸣鸣……长大后只会为家人不平而哭泣的柳鸣风,竟然会为了他落泪,哭得不能自己。
他只是受伤,并未危及性命,在她心里,他的分量已经这么重了吗?关释爵既心喜,又感到沉重,踌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抚上她脑后,顺着她因为慌忙而凌乱的秀发。
「若有下回,为了你,我还是会这么做。」
柳鸣风蓦然抬头,瞪着楚楚可怜的泪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受伤。」今天就算是百枝箭、千枝箭,他都会护在前方,一步也不退让。
关释爵握住她的手,直直地望入她内心深处。「你不想看到有人因为救你而倒在跟前,难道我就有办法眼睁睁看着重要的人受伤,却不挺身而出吗?」
柳鸣风双颊酡红,瞬间吸不到气。关释爵突如其来的一番话简直杀得她措手不及,无力招架。
「我、我去替你烧热水净身。」她得出去透透风,两人再独处下去,她不免会有些不该有的想法。
以前在盟主山庄,她的担心、她的忧虑,全被当作杞人忧天,不着边际,没有人重视过她的想法,因此她不得不多为自己盘算,坚持而行,就算被人指责自私,她都得咬牙走下去。
可是关释爵不同,他体谅、甚至站在她的立场为她考虑,不曾逼迫也不曾嘲笑,更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她,满满的温情像不用钱似地倒进她空心的躯壳里,她拼命抵挡,她拼命补缝,反而像此地无银三百两般,更加留意起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她不能失守,一失守便是兵败如山倒啊!
所以,柳鸣风,你可千千万万别往脸上贴金,当家是把你视作马场的人才百般爱护。或许,今天换作别人,他一样会犠牲奉献。
她只是累了,想找个人倚靠,才会对他动了不该有的想法。她现在这个样子,是有什么值得旁人喜欢的吗?
没有,根本没有!瞧她身形瘦如蒲柳,容貌顶多算得上清秀,毫无过人之处便罢,额上还有一道消不去的疤痕,他是堂堂「九逸马场」的当家,对她再好,也只是一般的怜惜,没有别的,也不可能会有别的。
第5章(2)
她捧着染血的布条,不敢多看关释爵一眼便快步走出屋外,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结果在厨灶前的转角,听见几名马场的人正不解地谈论着今天这场劫难。
「马贼通常只射一次响箭,今天却发了两回,这其中必有蹊跷。」
「我也觉得奇怪,咱们的马就算是劣等货,贱卖至少也有一、二百两,更别说今天交货的都是上等马种,只要抢个几匹,今年冬天就好过了,不可能会连发双箭,徒增马匹受伤的危险。
更诡谲的是,马场设立好些年,从来没有马贼敢上门行抢,多半都是送货途中遇袭,我怎么想就是兜不拢。」
「这群马贼手法极为粗糙,该不会是同业刻意找我们麻烦吧?」
「说不定是当家处理盟主山庄那件事时,得罪了什么人。唉,先别说这个,眼前的难关先过了再说……」
谈论的人远了,柳鸣风心里的声响却大了。若是因为山庄的事而得罪人,那也只有一个可能人犯,就是元池庆!
想起段千驰曾在她房外与当家提起这个人,那时她正在盥洗,没听清楚,但能让段千驰急忙来报,肯定是出了什么事。说不定马场遇袭只是个开端,背后还有更可怕的事情正酝酿着。
这该怎么办才好?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解决?
她进了厨房烧起开水,锅边都冒起大泡了,还是想不出什么可行的办法来,真气自己这颗不中用的脑袋!
柳鸣风有些负气地舀水,手背上溅了几滴,疼得她缩起手。
「……当家还在等我。」她在这里自怜自艾也无济于事,说不定当家已经拟好什么计策了。
柳鸣风捧着水盆走回关释爵房间,在墙外就听见两人的对话。
段千驰来找当家,应该是向他汇报马场的损失吧。
其实柳鸣风前脚刚走出房门,段千驰后脚就进来,不顾身分地直指关释爵的鼻头,气怒责骂。
「你做这种事之前,怎么不先跟我商量?」
「让你知道,你还敢下手吗?」关释爵挥开他的手,沏了杯已经凉掉的茶解渴,心里想念的全是柳鸣风的泪眼。
他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不可否认,他为此感到迷惘害怕,他不过才中了一箭,鸣鸣就已经克制不住地在他面前崩泪哭喊,若是让她知道了全盘真相,怕他手里就留不住她的人了……
「我!」段千驰语塞,一时间答不出来。「可苦肉计也不是这样使的啊!」
元池庆落葬了柳盟主一家子后,便安插了一名眼线进马场想挖底,偷换了几回订单想破坏「九逸马场」的商誉,幸好出单前大哥都会再检查一次才免于损失,为此他们也安插了两名人手跟在元池庆身边,随时回报讯息。
元池庆找人假扮马贼的事,其实他们早就知道,所以刻意错递交货与整马的日期给马场内的奸细,再先将上等马匹跑马送出马场,来一场将计就计以赢得小蝴蝶的信任,可他有一事一直不懂——为何大哥命他在马贼一放响箭之后,再于高处向柳鸣风放箭,但不得伤她?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他居然亲手伤了最敬爱的大哥,这怎么不教他气恼!
「不然要怎么使?」不下猛药,如何见效?只是他这药下重了,连他都苦不堪言。可做都做了,他能不担吗?
他能不继续吗?「为了拿回灭神赋,不管是什么法子,只要能达成目标,今天即便要我断……算了,在鸣鸣面前,你千万别露出马脚,坏了大局。」
本来要脱口而出就算今天要断他一条臂膀也值得,但鸣鸣强忍却无法完全控制的压抑泣声却留住了他的话。
若他真的断了手臂,她内心涌上的自责绝对会让她愧疚终生。
「我也想拿回灭神赋,但是我绝对不会拿你的性命开玩笑!要是义母还活着,她铁定抓耙子追——有人来了!」
段千驰话锋一转,开始感慨。「我算了算,拿我们马厩里差一、两个月的马匹交货,尚不足十来匹,就算我们过了这次难关,过两个月又要交货了,要我去哪儿生出五十匹马给『石家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