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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不见,起初,他走得很小心,一步一步的。慢慢的,他对人行道的导盲砖有了一点熟悉,才逐渐放大步伐,但仍走得很谨慎。

  有时人行道上违停了很多脚踏车和摩托车,他撞过几次,小腿累积了不少瘀青。晚上回家时,宁海替他放洗澡水时,忍不住替他计算今天又多了多少丰功伟业。

  他便问:“累满十点可以换什么?”

  宁海想了一想,回答:“一张好人卡?”

  “一个吻,怎么样?”他自己要求。

  宁海答应了,但不是一个吻。不只一个吻。他们总是渴求彼此的碰触,一碰触就非得燃烧殆尽才会停止。每一回都热烈得像是没有明天,唯有现在能把握,那样。

  整整三天,宁海带领着他领略了这座在日治时代时发达起来的古都。这些年她流连国外,已经脱离这片生活圈很久了。陪伴着他走绕一圈时,她自己也有一种重新认识这块土地的厌受。

  后四天,陆静深开始提出自己的意见。于是她陪他去参观美术馆。

  他已经许久没进过美术馆,甚至不记得上一次看画展是什么时候。正巧市立美术馆在展览印象派大师高更的画作,宁海不非常懂画,却必须充当陆静深的眼睛,将她所看见的阿尔风景描述给他,他便能想像她所描述炳叫圭里面。

  之后他又想去看电影。他当然看不到,于是宁海挑了一部歌舞片。足足一个半小时长度的歌舞片,想说他起码能用听的,没想到才过了一半时间,肩膀上便有重量压来。宁海侧脸一瞟,才发现他竟然睡着了,不确定要不要叫醒他。最后决定让他睡,自己也没能将心思放在大萤幕上,总会忍不住要想转过头看看他……后来,他是被地震摇醒的。

  岛上多地震,震波来时,位在八楼的电影院也摇晃了几下。电影厅内,人们反应很快,立刻往逃生门方向冲出去,一片惊叫声中,他俩不动如山,双手紧紧交握着。

  所幸高楼的摇晃很快便停歇下来,电影院广播说会重新播放一次先前地震前的片段,但宁海已不在乎。他们沉默地看完、听完片子。一直等到走出电影院后,他才道:“刚刚地震时,你没有跟着其他人一起跑走。”

  宁海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是要说,因为混乱中要带着失明的他一起逃出电影院非常不容易,所以没跑?还是要说,因为有他在身边,即使真有变故,两人生死与共,也就不觉得害怕……

  不论说什么,显然都不适合。前者是谎言,后者则太嫌矫情……

  两句话,宁海都说不出口。只好反问:“你不也没跑?”

  不像宁海心里闹别扭,陆静深倒是坦率多了。“没跑,一来是因为我看不见,根本不知道该往哪跑。二来则是因为我不是一个人。这是我头一次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孤单。说来有点自私,但当时如果我俩双双死去,我倒不觉得害怕。”

  好半晌,宁海都没有说话。她沉默得……像是不存在,若非她的手还被他紧紧握住……他有一种她就要消失的错觉。

  匆然地,陆静深将她扯进自己怀里,用力抱住她。

  “宁海。”他贴着她的耳朵轻轻喊她。

  她全身在抖,他感觉到了。

  “冷?”夏天是快结束了,但岛上的秋天也是温暖的。

  “电影院……冷气太强。”宁海睁着眼睛说瞎话。

  陆静深没有戳破她的谎言,因为他的心也正剧烈地矛盾着。

  可是他已经逃避太久,厌倦老是躲在自己的保护伞中,尤其在她软硬兼施将他拖离那封闭的世界后,他再也无处可躲,又怎能容许她逃避?

  情绪紧绷之际,电影院外,常有街头艺人表演的小广场上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小提琴声,是一首华尔滋。

  两人双双一怔,宁海首先恢复过来,伸出手便要推开他。

  陆静深快一步攫住她的腰,柔声道:“陆太太,我有荣幸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宁海眉问微讶,来不及开口拒绝,陆静深已经揽着她的腰转起圈来。

  宁海想骗他说她不会跳舞,但他才不管那么多,他的目的只是想要留她在怀中,不让她就此逃开。

  一、二、三,一、二、三……天生有舞感的身体,就是想藏也藏不住。两人自然而然随着音乐摆动肢体,旋转的舞步中,他是圆心,任她秀发飘扬,一次次画出同心圆,默契十足的,仿佛他们早就已经共舞过千百遍。

  华尔滋结束的刹那,广场上下意传夹热烈掌声。

  陆静深带着宁海向围观的人群礼貌地一鞠躬,掌声雷动中,他们渐渐往人群外走去,耳边偶尔传来几句:

  “咦,那位先生好像看不见……”

  “那男的竟然是个盲人!”

  “可是他好会跳舞,一点看不出来眼睛有问题,而且他好俊……”

  议论声中,宁海担心地看了眼陆静深,见他表情没有异状才稍稍安心。主动反握住他的手,宁海已无法顾虑太多。革命尚未成功,她必须继续努力,直到有一天他不再需要她……

  那四天里,透过陆静深失明的眼。宁海看见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看见”。

  这个城市对盲人还不够友善,道路上存在着太多的障碍。不是每条人行道都铺设了合格的导盲砖,也不是每个十字路口都有无障碍的设计。

  说真的,如果今天是她两眼失明,也许也会畏惧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幸亏,还是有人默默地在努力着,持续不断地改善着这一切的不便。

  除此之外,她还看见了他的努力。

  如今,他表现得很好。她想,总有一天,放手的时刻将会来临。到时,该放下的,就得放下了吧。

  玛莉,你看见了吗?他很努力,我也是。

  下雨了。

  宁海决定放陆静深一天假,让他待在家里当个除了吃饭以外,什么事都不用做的大老爷。

  早餐时,宣布了今天的计画后,她便关在阁楼里等谭杰诺的消息。

  M国的军民冲突愈演愈烈,消息被封锁住,几乎没有人可以得知进一步的发展,只除了由杰诺断断续续地送出来的几则新讯。

  原本去义诊的国际医疗团听说也已被迫暂停原订的计画,改移到邻国的边界驻诊,同时观望着M国内部的情势。

  所以她做不成战地记者。

  一边等候谭杰诺讯息,一边整理手边陆陆续续拍摄的照片时,宁海不只一次如此想到,她太过痛恨暴力与战争,无法勉强自己长久待在那样的环境……就算是为了报导真相。

  如今的她已不像刚入行时那样,认为自己适合当一名记者。

  尤其有许多事情,“真相”揭露的结果不见得比隐匿好。

  她很清楚自己对这份工作的使命感产生质疑的原因。

  那时她跑政治线一段时间了,表现一直中规中矩,也上过几次头条。对于一个华人记者而言,要在美国的媒体线上取得立足之地并不简单,因此她虽然不奢望自己有一天能拿到普立兹奖,却也总是尽力做好自己的工作。

  那次,纯粹是意外,她无意间逮到一名州议员搞婚外情的证据。上司建议她将这则新闻刊登出来,该篇报导果然登上了头条,消息如旋风般愈刮愈烈,到后来,那位议员的妻子私下接受了她的访问……

  彼时,宁海拿着录音笔自以为尽职地前去访问该议员的妻子。

  她问:“布斯太太,请问你对于州议员的外遇有什么想法?”

  当时那位贵夫人轻蔑地瞥了她一眼后,冷笑道:

  “想法?宁记者,你专跑政治新闻,不去关注议院即将通过的法案,反而拿放大镜检视我失败的婚姻,同是女性,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对公众又有什么好处?”

  “公众有知的权利!”宁海当时拿出记者这一行千篇一律的回答。

  “公众仅须知道州议员支持什么法案,以及该项法案会否增进或减损他们的权益。公众不需要知道我跟我丈夫实际上已经分居两年,更不需要知道我丈夫对历任女助理的兴趣。当然.如今人们已经广知这些事,无论我再说什么都无法挽救已经造成的伤害,可是他们却不知道,我的孩子在这件事曝光后,拒绝再去学校上学,因为他们不喜欢被人指指点点,甚至嘲笑。小孩是无辜的。为了我的孩子,我可以站出来向社会大众表示我丈夫绝对没有偷腥,我甚至可以当着众人的面宣誓我们夫妻的感情依旧坚贞,即使我也明白这么做的结果,只是让许多不相干的人同情我这个做妻子的。人们会以为我为了丈夫的前途,不借对公众说谎,营造出家庭美满的假象,他们会认为我是一个傻女人。然而,我还是会做我该做的事——我会陪同州议员出席记者会,会扮演好一个贤妻良母的角色,我的一双子女会站在我们身后,我家的宠物露西甚至会咬着狗骨头乖乖蹲在州议员的脚边让媒体拍照。届时,你所谓的真相,不过是人人心里有底的一场世纪谎言,而你认为你口中的公众会在意这些事情吗?不,他们才不在意!人们只是需要一些可以共同讨论的话题来填塞贫乏的社交生活。你所谓的‘真相’并不如你所以为的那样具有意义。甚至于,宁记者,我认为社会大众对于私领域的事情并没有绝对‘知’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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