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址是我写上去的。江潮都是托人远离花莲之后再寄信,我看得出来他是在逃避,他从不说自己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他在逃避什么,只知道逃避让他过得比较平静、自在以及……轻松。他刚来到花莲的时候,整个人很紧绷,经常好几天没有入睡,身体情况也很糟糕,我丈夫看他这样不行,硬是清晨四点带他去散步,大概是累了,他开始调整作息。因为喜欢画画,他教了我儿子,后来其他邻居的父母也纷纷把孩子送来这里学画,他才觉得踏实,生活稳定后,心情似乎也有起色。这是我所知道表面的他,至于他的内心……应该就是在等你。」
孙梦铃说完后便离开了,叶千寻踏着阶梯上到二楼。
二楼只有一个房间,透明的玻璃看得见里头上课的情况,有十个小朋友,围着一张大桌子,最中间是江潮,他正认真上课,小朋友们专心聆听,不时也会举手发问,看得出来他对这些孩子很有一套。
江潮变了很多,不是外表的改变,而是他的眼神不再如深海那样忧郁,而是有着如天空那样的湛蓝,她确信江潮已经走出来了。
完完全全。
而她,仍在原地驻足等候。
这次是他毫不迟疑往前走,她被抛下了。
一个半小时后,画室下课,小朋友们蹦蹦跳跳离开,叶千寻走进来帮忙收拾,两人分工合作,很快就将画室恢复干净,也把小朋友的画一一摆在桌上。
江潮看画看得入迷,她则是看他看得入迷。
看来,他终于找到他最想要做的事了。
「我不像你父亲有绘画方面的才能,是他们不介意才让我明白教学的乐趣,我在这里找到了快乐。」他在这里投注了相当多的努力。
「潮……你过得好吗?」她终于问了打从见面后就一直想问的问题。
「很好。」
很好……这两个字她默默放在心底。
「我还能再来看你吗?」
「欢迎。」他笑得无比温柔。
江潮离开一年。
叶千寻找了一年。
再相逢,又一年过去。
他们认识了整整二十六年……时间总是不等人。
以往是江潮顺着她,现在轮到她顺着江潮,不再强迫,而是放慢速度配合他,一切以他为主。每到假日,无论有多忙,叶千寻必定排除万难开车到花莲,他们不曾提起过去的事,或许正如他所说的──一切都过去了,既然放下就毋须再提起,又或者到了一个年纪,总会突然领悟某些事。
她对江潮就是属于后者。
总算是如了江潮的心愿──她的的确确长大了。
现在,他们会讨论公司的事情,叶千寻会向他请益,然后再聊到他这礼拜和孩子们的相处情况,偶尔她也陪着江潮去公园画画、去市场采买,江潮很厉害,一个人有办法做出三菜一汤,这点她完全输给他。不过她也是有优点,比如江潮无法开车,只要假日,她就开车带他去想去的任何地点作画。
她去过江潮曾去看精神科的医院,医生碍于病人的隐私不方便说什么,只对她说了一句话──他最需要的仍然是你。
于是,叶千寻也就厚脸皮的每个礼拜都过来,只要江潮一天不赶她走,她便不会离开。
只要能看着他,她便无所求。
江潮不想说的,她绝不问。
他们相处的时间很短,叶千寻谨慎地把握每分每秒,同时也避免对他又造成影响,不过这趟过来,江潮主动让她睡在三楼,光是这点心意就让她高兴得差点睡不着。
「今年过年你会回来吗?」去年他只待了一天,她很失望。
「会。」江潮一面准备画具一面回答。
「爷爷说你去年只有待一天太短了,台北花莲往返车程很远,他希望你这次能多住几天,反正孩子们也要过年,那几天总不可能来上课吧,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不方便就别勉强。」她把决定权留给他。
江潮听完后,笑了出来。
「怎么了?」她满脸困惑。
「总觉得你对我好像是对待什么国家级重要人物那样小心翼翼,我还是比较喜欢你以前的态度。」那样比较不会有隔阂。
叶千寻眼神不禁黯下来。「以前的我失去了你,现在的我不会再重蹈覆辙,不过我明白你说的意思,但实在没办法,因为我太在乎你,所以更怕再次失去,多给我一点时间吧,总有一天我会放下……」
「已经一年了,千寻。」
她嘴角的笑容缓缓敛起。「是啊,又快过年了。」故意忽略他话里的意思。
忘记──如果那么简单,这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的遗憾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
她垂眸,不说话。
「千寻,做人应该往前看。」江潮温温地说,希望她也能走出来,不要受困过往的包袱。「你还有大好前途,应该好好把握,不用太勉强自己,懂吗?」
「我没有勉强!一点也不勉强,全是我心甘情愿,你不必有压力。我知道你已经走出来了,也很祝福你,但我还没办法……对不起,我真的还没办法走到你那样的境界。你说我对你的爱情不是真正的爱,假如对你的思念不是爱、对你的渴望不是爱,那什么又是爱?我真的很爱你,只是犯了错,错在不该将你视为理所当然,不该以为你永远不会离开我,我错的仅仅如此,而不是对你的爱。
「我的心里除了你,从来没有第二个人,你不相信也没关系……如果你不愿提起过去的事,我懂,但请不要连我对你的感情也否定,因为那样我会不知所措。我只是想静静陪着你,即使日后爱上其他人,我也会一直保护你,这是我曾经给你的承诺,直到你不再需要我为止……」
她何尝不愿往前看,无奈始终想等一个人。
等一个过去,更想等一个几乎不可能的……未来。
叶千寻平静的说完,握着拳头别过脸,眼眶灼热得再也隐藏不住泛滥的悲伤。
潮若不说,她绝不提,但他开了头,她便再也无法忍耐,只想让他明白自己的心情,如此而已,至于其他,她不敢再奢求。
她终于能体会潮说不出口的心情了。
潮,我很爱很爱你,求求你回到我身边好吗?即使你会痛苦,也请你忍耐,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受伤。
这些,她也说不出口。
习惯了这一年来每个周末叶千寻都会来,这个周末是她第一次没有来,原因是她临时得前往日本一趟。
这几天江潮显得比较寂寞,一如往常安静,但孙梦铃看出了端倪。
「是不是在想她?」她直率地问。
「不……我是在想星期一要补什么材料。」他避开她探究的目光。
「你上礼拜才补过材料。唉,江潮,你还想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你明明很在乎千寻,每次她来,你的心情明显就很好,她一离开,你就整个人失魂落魄,既然还那么在乎,为什么不留住她?我相信只要你开口,她必定会为你留下。」她真不懂明明相爱的两人怎会情愿相隔两地。
「拥有的时候太在乎,放弃的时候才自由。我的爱绑住了她,让她无法做她想做的事,也困住我自己,让我不好受。」放弃的那一瞬间,他痛,但痛过后,他的心情逐渐平静,不再剧烈起伏,终于找回了自己。
「可是她不是回到你身边了?这一年的时间,我从千寻那里听了你们的事,她从没为自己辩解,她总是说是她做错了,你离开是对她的惩罚,是她应得的,她现在只希望你幸福就好,其他的不敢有任何要求。江潮,如果你真的觉得她错了,也该惩罚她而不是连自己也一并折磨,人生很短暂,没有太多的时间让你们后悔,你现在看起来很好,但真正好不好,相信只有你自己最清楚。千寻她每个礼拜开车到花莲,只为了见你一面又开车回台北,倘若你真的想一个人就好,那么就放过她,让她死心,不要再做无意义的挣扎。」
真正放手……是吗?
这样对他们两个人都好,真的好吗?还是说,偶尔仍会受到思念的折磨?
「我说太多,你一定会嫌我唠叨,我就不说了,你那么聪明肯定明白我的意思,别她傻了你也跟着傻了。」孙梦铃说完后,离开他的住处。
等到大门关上,江潮才浑浑噩噩地坐下来,低头捂着脸。
孙梦铃说的话,他岂会不明白?他是走出来了,却仍无法将那天疯狂毁坏办公室的那一幕自脑海中除去,怕最后自己会伤害千寻,那是他最不愿做的事。
他希望千寻获得幸福,她的幸福比他自己的还重要。
她一直在他心底,用了两年的时间也无法遗忘。
我只是想静静陪着你,即使日后爱上其他人,我也会一直保护你,这是我曾经给你的承诺,直到你不再需要我为止……
「傻丫头,我怎可能不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