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闪过倦意,声音难掩疲惫地说:“便是我弹精竭虑又如何?只为他们那一点心安便对我的婚事百般干预,难道我不娶皇家女就会心生二意,娶了就一定死心塌地?”先皇如此,皇上虽未曾明言,但对长公主的纵容也代表了他的立场。
姜太医只是又拍了拍他,没说话。
陆朝云又沉默半晌,才再次开口,“不知道现在任御史那边如何?”
“他辞官了。”姜太医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神情一震。
“明天应该会就离京了。”
陆朝云闻言就要下床。
姜太医用力按住他,“你想干什么?”
“他们不能走。”
“不走还留在这个伤心地吗?”
“可是,”陆朝云用力抓紧床沿,神情懊恼又沮丧,“如果任御史夫妇离京,就算盈月还能活着归来,只怕也……”这件事连他都没办法原谅皇上。
“人家若心意已决,你也是拦不住的。”
“总要试一试的。”
姜太医只能摇头叹气了。
***
清晨,天刚蒙蒙亮时,几辆青幔马车缓缓离开御史府直奔东城门而去。
一道颀长而单薄的身影伫立在城门前,等到任府的车马靠近时,迎了上去。
“小婿逸风,求见岳父大人。”
马车内传出了一道苍老而疲惫的声音,连车帘都不曾掀起。“相爷不必如此称呼,小女早与丞相府没有瓜葛。老夫现在也不过是个致仕回乡之人罢了,还请相爷让行。”
“岳父,也许盈月尚在人间,您这样匆匆离京,岂会甘心?”
“尚在人间?”声音陡然尖锐起来,“尸体都被野兽分食了,只留下残破的碎衣绣鞋,相爷是要老夫自欺欺人吗?”
陆朝云瞬间一个摇晃,书安急忙伸手扶住。
他一把抓住贴侍的手,眼睛赤红地瞪着他,“你给我说实话。”
书安低下了头,“相爷,小的是担心您。”
“担心我?哈哈……”陆朝云蓦地仰天大笑。
“我们走吧。”任清源冷淡地吩咐车夫赶路。
陆朝云没有再拦,他已没有任何资格也没有任何借口能拦,只是抓着书安的手笑得无比癫狂。
“相爷、相爷……”书安只能慌乱地喊着,试图唤回他的理智。
不知笑了多久,笑到他嗓子都哑了,陆朝云才慢慢收敛了神情,慢慢站直,绷紧身躯。
一张消瘦憔悴的面容上犹如一潭死水,再无波澜,缓缓将手负在身后,一步一步朝着皇宫的方向走去。
一身便装的陆相进了宫,上了殿,迈着无比沉稳的步伐站到百官之道,目光直直地看向坐在龙椅上的人。
“爱卿。”皇上唤了一声,心里却突然有些不安。
陆朝云撩袍下跪,掷地有声地道:“臣有一事启奏,望皇上应允。”
“爱卿只管说。”
“有臣在朝一日,长公主便必须守太陵一日,不得离开半步。”此话一出,朝堂静寂。
须臾之后,皇上开口,“准卿所请。”
“谢皇上。”
下朝之后,皇上回到皇宫,得到消息的长公主立刻哭着迎了上去。
“皇兄……”
皇上看着胞妹叹气,“容华,朕早说过凡事得留有余地,事到如今,你是咎由自取,收拾收拾去太陵吧。”
“臣妹不服……”
“为了江山社稷,你去吧。”
“只要皇兄一道圣旨,难道他陆朝云还真敢抗旨不遵?”
“你放肆。”皇上龙颜大怒。
“皇兄……”长公主面露惧色。
“是朕和父皇宠坏了你,让你如此无法无天,心中没有国家社稷,”皇上痛心疾首,“若你行事有些分寸,何至如此?如今国家动荡,正是不容有失之时,你又闹出这样的乱子来,你让朕如何护你?”
既然屡劝不听,就只好自食其果。
“来人,送长公主到太陵。”
“皇兄……”
皇上再不看胞妹一眼,迳自走进自己的寝殿。
第8章(1)
细碎雪花在天地间洒落,带来入冬的第一场雪。
举目望去,天地一片银白。
在这样的天候赶路便加了几分小心,官道上来往的车辆、行人都缓缓行走。
草木萧瑟,旷野的风带着冬日的干冷,卷着沁凉的雪盘旋飞舞,让行人不禁各自瑟缩着身子。
官道两旁的树木叶子枯败落尽,只余枝干嶙峋峥嵘地伸展在半空。
空中偶有鸟雀飞过,留下几声鸣叫,带出几分生气。
车队缓慢而沉稳地行进在林间,突然疾奔的马蹄逼近,一群剽悍的土匪快速的围住车队。
车边的家丁护院方刻慌了神,各自握紧手中的刀剑,将两辆马车团团护住。
“你们想干什么?”
“废话,看也知道我们是来打劫的。”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我们就是王法,兄弟们上,不留活口。”
林中瞬间便是一片砍杀声。
血落在地染红了雪,红梅遍开。
一声轻啸,一抹青烟般掠入的身影所过之处,土匪无一活命。
看着手下在一时半刻就倒下一半,土匪头子不禁心中一凛。
“朋友是哪条道上的,若是手头不方便,兄弟们也能送些盘缠,何必出手如此狠辣?”
“你方才不是说不留活口?”声音冷冷冰冰,竟是比数九的天候还要寒入骨,“那就留下你们的命吧。”
来人一袭灰白长衫,戴着一顶黑纱帷帽,形单影只站在马车之前,周身的迫人气息却让人不敢靠近。
“有话好说,兄弟也不过是收人钱财与人消灾,既然朋友要保车里的人,咱们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
“有人买凶?”
“是呀,谁知道车里的人得罪了什么人,不过十官九贪,他肯定也不是什么好官,有些仇家也是正常的。”
“说出买凶的人。”
“朋友既是道上的人,便该知道规矩。”
那人冷笑一声,“那你们便带着秘密下地府吧。”话音未落,人已暴起,双手飞扬,马上便有惨叫声响起。
看着身边的人越来越少,那灰白身影犹如地狱的索命鬼差步步逼近,土匪头子心头大惧。
“有话好说,我把买凶的人告诉你。”
那人果然停下脚步,“说吧。”
“我只知道是京城来的,他家主子应该也是官员。”
“说完了?”
“完了。”
“那就好。”
下一刻,那人便踢起一把刀握在手中,手起刀落间,简直跟切西瓜似的将剩下的土匪清理掉。
血染红了林间的雪,风似乎更寒了。
“老爷、夫人,你们没事吧?”一抹身影由远处奔来,一边高喊。
“红袖姑娘……”有人认出那抹身影,差点瞪凸了眼。
“红袖!”马车里响起惊呼声,车帘被一把掀开。
“夫人,是我啊。”
“你没事,那小姐呢?”
红袖看向那灰白身影,没敢高声,“不就在那边。”
任盈月此时缓缓走过来,到达车前便摘下了帷帽,微微一笑,“娘。”
任清源从另一辆车上跳下来,看着毫发无伤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儿,又是欣慰,又是感叹。
任夫人双手抓着女儿的手就是一阵打量,眼泪不由得落下,连连点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任府仆役默默扫过横尸,还是有些不能接受他们心中那个体弱多病的小姐突然之间变成武林高手。
“月儿啊,你既然没事,怎么也不向爹娘报个平安呢?”
“女儿有些事要办,所以一时没顾上。”
任清源自然是不信的,不过,他也没继续追问。
“你一直跟着我们吗?”面对失而复得的女儿,任夫人满心的喜悦,刚刚受到的惊吓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任盈月扶住母亲,笑道:“爹娘出京不久,我便跟上了,只是没敢跟得太近。外头冷,咱们回车上说吧。”
“这些人怎么办?”任清源看着那些土匪的尸体皱了皱眉。
“何必理他们。”
他想了下,点,“咱们继续赶路吧。”
***
京城,丞相府。
深夜时分,书房的灯依然亮着,桌畔的身影透过烛火映在窗纸上,说不出的寂寥孤单。
书安匆匆走入,小心翼翼地低唤一声,“相爷,有消息了。”
“说。”翻看公文的手未停,连眼睛都没抬一下。
“宁县报上来的出事地点是任大人归乡必经之地,事发当日,任大人一家确实由那里经过,据下一驿站传回的消息,任大人一家平安无虞。”
拿着公文的手收紧,隐隐有青筋浮现,陆朝云沉默了好半晌才出声道:“确定吗?”
“确定。”
“任大人一家的情绪如何?”
“驿官称极为平静,下人们甚至有说有笑。”
哗的一声,陆朝云蹭倒了一叠公文,神情一连几变,最终平复下来,摆摆手,声音透出几分无力,“你下去吧。”
书安犹豫了下,说:“相爷也请早些歇息吧。”
“我知道。”
书房又恢复成一片寂静,只余他一人形单影只,陆朝云伸手轻轻推开窗户。今晚昨光暗淡,他的心头却是前所未有的宁静祥和。
“月儿,你在怪我是吧,我知道。”呢喃低语几乎是含在他嘴内,而夜空中隐隐浮现出那张清丽秀雅的面容,或笑或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