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今日要如何对文执秀下马威时,一阵清脆的鸟啼声传来,她不禁一怔。
天水城是个多水、多鸟、多雾之地,但是鸟儿几乎都在雾散开之后才会发出轻啼,怎么今日雾未散,鸟啼便响?
疑惑间,却听那鸟啼声转为快速而嘹亮,音长而悦耳,她这才惊觉那并非气啼,而是竹笛声,笛声婉转直冲云霄,随即又如流水,铮铮鏦鏦地流动着,教她听着,感觉胸口的气闷似乎宣泄不少。
但,她忍不住想,这府里的下人无人懂乐器,就连她那个孙子亦是对乐器不通,这一大清早的,是谁在吹奏笛子?
忖着,她唤来丫鬟替她梳发整装。
这一早的杂活,饶是她的丫鬟动作再利落也得要费上几刻钟,而这其间,笛声始终不断。
但当她离开寝房,刚踏上长廊,便见廊外的石亭里,她的孙子和那我见犹怜的孙媳就坐在那,而笛声竟是……
“就说姥姥一定会被笛声给吸引。”范姜魁牵着妻子,勾笑地走向祖母。
“……她是陆九渊的学生?”范姜老太君直睇着文执秀,问向孙子。
“姥姥好耳力,这也表示执秀吹得很好,是不?”范姜魁轻握着妻子的冰凉的手。“姥姥,你要是喜欢的话,我让执秀天天为你吹上一曲。”
他知道,执秀嫁入范姜府,问题多如牛毛,但擒贼先擒王,只要讨得姥姥的欢心,一切就妥当了。
“这……”范姜老太君有些犹豫。
在所有的乐器里,她最偏爱的就是竹笛,只因那声音清脆,让人感到神清气爽,可以忘却烦忧,但……
她眯眼,瞧文执秀羞涩勾笑,摸样极为讨喜,但一想到那是仇家千金,她就感到份外嘲讽。
“姥姥,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天天为姥姥奏上一曲,可好?”文执秀讨好地道。
她这么做,自然是希望两家可以尽释前嫌,但一方面也是替相公着想,她不希望他夹在她和姥姥之间为难。
范姜老太君没应诺什么,只是淡声道:“先奉茶吧。”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她竟得面对这般挣扎为难的局面,不想待这个文家的丫头好,可是心底又软着,说不出狠话。
来到北院的偏厅,文执秀双手捧着茶,朝范姜老太君笑得极腼腆。
“姥姥,喝茶。”
“……”范姜老太君不语,直拿一双眼看着她。
文执秀面色不安地看着她,始终不敢缩回手。
“姥姥,喝茶。”范姜魁走到她耳边低唤着。“要是生我的气,也犯不着发泄在执秀身上。”
“你了得,昨儿个还真是一整天都没出门。”范姜老太君没好气地接过茶。
正为这件事恼着,可人家都特地为她吹奏了几刻钟的竹笛,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让她很难发脾气。
文执秀见状,松了口气,浅抹笑意,她注意到范姜老太君接过茶,另一手则不断地摩挲着膝盖。
“要是真有什么处理不来的大事,早有人来找我了。”范姜魁替祖母揉着肩头。
“等到有人来找,那就是麻烦了。”她板起脸瞪他。
“要真有麻烦,不管我在不在场,一样都有麻烦。”
“你这小子,我说一句你就非得要顶一句不可?”
“我说的是实话,如果不是信得过那几个掌柜的能力,当年姥姥又怎么放心那么快就把范姜家的产业都交给我打理?”他勾着笑,压根没将她的怒火看在眼里。
“你呀……”范姜老太君恼极,偏偏又拿孙子没辙,正想再念他什么,却突地发觉膝上有人轻捏着,敛眼探去,竟是文执秀在替她揉着膝盖。“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这丫头真是古怪,替她揉着脚,为何双眼却直朝他俩瞧?想听他们对话,也犯不着瞧得这么专注吧。
“姥姥,这儿个穴道,轻捏这里会舒服一些。”她轻轻地朝膝盖边的穴道压着,再问:“这样疼吗?”
范姜老太君一时之间五味杂陈。
明明就是可恨的文家后代,可她的性子瞧来又是极为温婉讨喜,明知道她厌恶她,还是努力讨好着她……要是她再不睬人,岂不是成了不知好歹的老太婆了。
“姥姥,执秀真是个好姑娘,放下成见,用心看待她,好不?”范姜魁劝着,赞许地看着妻子。
他就爱她这性子,心细如发又贴心。
范姜老太君不语,外头突地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不禁抬眼望去,瞥见自家总管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爷儿,不好了!”姚望喊着。
“天塌下来了?”范姜魁没好气地哼了声。
“铸铁场的管事说,运铁砂入京的船在絮阳县翻了。”
范姜魁闻言,神色微动。“周管事在哪?”
“来的不是周管事,而是铸铁场的执官。”
文执秀来回看着两人,见丈夫还站在原地,不禁催促。“你不赶紧去瞧瞧吗?”她对范姜家的生意不了解,但船都翻了,肯定是出大事了。
“我待会要带你归宁。”
“不用了,晚个几天回去无妨的,大哥那边我会要静宁去告知一声。”
“可是……”
“不用担心。”文执秀起身催促着,拉近他,低声道:“不要真让我拖累你。”
“什么拖累,我现在就去。”轻抚着她微温的颊,他随即离去。
文执秀瞅着他的背影半晌,回头想再替老太君安压膝盖的穴道,却见她已站起身,淡声道:“回去歇息吧。”
“……是。”文执秀扬起笑,转过身时,笑意却微微垮下。
她知道自己并不讨人喜欢,也知道嫁进范姜家问题多多,但是……亲眼发现自己被嫌恶,还是觉得很不好受。
“小姐。”静宁走到她面前轻唤着。
文执秀抬眼,笑眯水眸。“没事。”她打起精神,不许自己气馁。“静宁,待会你回文府跟大哥说一声吧。”
“可是……”
“没有可是。”她不容置喙道:“才一会工夫,我能出什么事?”
第6章(1)
静宁送她回东院后才离去。文执秀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坐下没多久又起身走出房间,却找不到半个人可以询问厨房在哪。
于是,她就着猜测,依一般宅院设置厨房的方位去探索,走了两条小径,还没找到厨房,心脏倒是开始绞痛起来。
痛楚狠狠地窜动,疼得她顿时不能动,秀眉紧攒着,冷汗瞬间布满光洁的额。
她屏住呼吸,等待痛楚慢慢退去,放眼没有地方可以歇息,她干脆蹲下。
眯起眼看向前方,陌生的院落小径,她突生一股无力感,随即又拂去,不允许自己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沮丧。
不过是走上一段路而已,每个人都能走,没道理她不能。
不知过了多久,痛楚缓缓退去,她慢慢站起身,忽见三个丫鬟手里端着膳食经过,她不禁暗呼自己运气真好。
“那个……”
她启唇要问路,然而那三个丫鬟却突然疾步拐往另一头而去,教她不禁疑惑是否自己喊得太小声,所以她们没听见。
没想太多,她看向她们刚才走来的方向,推测也许厨房就在那头,于是举步走去,缓缓地,她不敢走得太急,走到尽头拐过了弯,果真让她找到了厨房,她喜出望外地勾起笑。
踏进厨房里,有不少厨娘正忙着,洗锅洗菜,灶上像正在蒸着什么。
“请问……”她有礼地唤着。
但没有回应,厨娘置若罔闻,迳自交头接耳不知道说些什么,然后笑成一团。
她心想,也许是里头太吵了,所以她们没听见,于是再唤得大声一点,“请问,厨房有没有姜?”
话说出口了,依旧没有回应,大伙还是笑闹着,仿佛她只是一抹影子,吐出的话不过是一阵风,根本没人发觉。
忍着心口隐隐的痛楚,她放声喊着,“可以看我一下吗?”
这回嗓音极大,教里头突地静默起来,每个人都看向她。
文执秀见状,腼腆扬笑,“我是文执秀,你们新进门的少夫人。”她想,她们大概不知道她是雔,先说清楚,免得被当成外人赶出去。
蹲在地上洗菜的两个厨娘,垂脸交谈了两句。
文执秀扫过四下一圈,共有七、八个人,却没有人回答她,又见众人都垂着脸,只好朝地上洗菜的两个厨娘道:“请抬头。”
两个厨娘一愣,怔怔地抬眼。
“请问有姜吗?”她想勾起笑意,可是心口发痛教她不自觉攒起眉来。
看在厨娘眼里,将她的表情解读成不耐烦,而她发问的大嗓门,则教众人误会成她在下马威。
“没有。”掌厨的厨娘回答着。
文执秀充耳不闻,双眼依旧注视着她发问的对象。
“跟你说没有,你是没听到是不是?”掌厨的厨娘不快地再道。
说白了,大伙根本是有志一同把她当空气,谁要她是文家的女儿,她们几个在范姜家的资历相当的老,两家的恩怨大抵都知道,更知道丧夫失去儿女的老太君是多么用心地经营范姜家的产业,又是多么善待她们这些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