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阳挑眉,面临死亡能够如此毅然决然,他倒也对她有几分佩服,不愧是长年于这个国家翻云覆雨的女人。
但佩服归佩服,杀还是要杀的,往事历历在目,件件掠过脑海,他曾因为这女人忍受无数屈辱,失去至亲所爱。
他最尊敬的兄长,那个软弱却又令他挂心的母亲,还有,采荷。
思及与他结发的妻,她的音容笑貌便清晰地浮现于眼前,那婀娜娉婷的倩影,那温柔婉约的嗓音,那一声声,对他情意绵绵的呼唤。
眼眸狠狠地刺痛着。
采荷,他的采荷,当她孤寂地于火场受那焚身之苦时,她心里想着什么?可怨着他?或是如她遗书所笔,今生来世都爱定了他?
他对不起她,不值得她的无悔。
他,不值得啊……
他闭了闭眸,倏地抽出宝剑,剑刃冷锐,直指希蕊咽喉。“我要──杀了你。”
杀了这个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女人,是她逼他走上这条王者之路,错失他仅有的挚爱。
如今,他再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人世间至悲至哀,不过如此。
“你受死吧!”
他咬牙切齿,挥臂高举宝剑,正欲斩落,另一把横刀忽地飞快窜来,挡住凌厉的剑锋──
“且慢!”
第7章
来人是个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左手执刀,右边臂膀似是受了伤,缠着布巾,一头墨发用黑带随意束起,于颈后飞扬,斜落的发遮了半边额头,却掩不住一双锐气逼人的眼眸。
他横刀于身前,以自己的身躯护住身后的女人。
开阳漠哼,嘴角一扯,似嘲非嘲。“来救你亲生母亲了,是吗?”
无名一震,锐眸闪过异光。”你知道?”
“纸包不住火。”开阳淡淡评论。
无名蹙眉,无语。
开阳冷睨他,脑海思绪风起云涌。既然无名在此,表示真雅就在不远处了,他启唇,有意挑衅。“你是希蕊王后的私生子,这个身分迟早会传遍朝廷,到时你还能跟在我王妹身边吗?”
无名一窒,开阳此言一针见血,正是他藏在内心最深处的心结。“我能不能跟随真雅,不关你的事。”他倔气地声明。
“啊,或者我错了,你想要的,其实是藉由真雅取得这个国家的大位?”开阳持续挑衅。
无名冷哼。”我对这片江山毫无野心,信不信由你。”
“是吗?”开阳冷笑,正欲发话,一道冰凝的嗓音抢先扬起。
“王兄无须着意激怒无名,他不会上当的。”
是真雅!她果真来了。
开阳回首,望向真雅,她骑着一匹骏马,鬓发散乱,衣衫狼狈,显然是随着无名尽力杀出一条血路逃出来的,她身旁跟着一小群护卫队,或多或少都受了点伤。
见她身边带着护卫,开阳这边的人马亦警觉,摆开阵势,双方一触即发。
开阳举手,示意他们暂且勿轻举妄动,气定神闲地与王妹对话。
“到如今你还愿意称我一声王兄,不觉得我今日所作所为过分了些吗?”
真雅眯了眯眸,不确定他此言是何用意,一时摸不清头绪,只得平缓着声调,试着劝他。”王兄此次发动政变,既非拥有大义之名,也不是顺应民心,文武百官都不会服气,即便登上王位,恐怕也难以顺利治国。”
开阳闻言,漫不经心似地笑笑。”百姓才不会在乎谁当王,他们最终只会在意谁能给他们一碗安乐饭吃,只须在位者勤政爱民,做出一番改绩,让他们有饭吃,有安稳的生活可过,他们哪里管我这王位是用什么手段拿来的?强取豪夺又如何?”
“那贵族们呢?”真雅语锋犀利。“王兄应当明白,今日你胁持的这些议事公们都是希林国内有权有势的大贵族,圆桌会议等于是他们与王室分享权力的最高机构,你蔑视圆桌会议,等于剥夺贵族们共享权力的正当性。希林自建立圆桌会议制度以来,没有一任国主胆敢僭越,即便再如何野心勃勃的君王,也得对这个机制表示尊重,如今你却犯了贵族众怒,你有把握将来他们不会联合反你、反这个王室吗?”
“这倒的确是个麻烦。”开阳同意地颔首。“不过我不在乎。”
他不在乎?
真雅愕然瞪视王兄不以为意的表情。“你怎能不在乎?这关乎你将来能不能成功统御这个国家!”
“王妹这是在为我担心吗?”轻描淡写一句,堵回真雅千言万语。
她霎时哑口,未来得及反应,赫密与月缇见有机可乘,相互使个眼色,两人双剑合璧,齐攻真雅。
两边的人马因而开战,真雅受两大高手围攻,身旁的护卫队又被开阳的兵马缠住,分不开身,无法对她驰援,一时情况危急,险象环生。
无名心系恋人,见状自是十分忧虑,顾不得母亲还在身后,几个飞掠起落,以雷霆之姿奔向真雅。
“为了情人,连自己的亲生母亲也不顾了吗?”开阳嘲讽,阴寒的目光投向希蕊。
希蕊不禁打个颤,本已做好了毅然赴死的准备,但此刻又燃起了求生意志,急急旋身,往树林的方向奔逃。
开阳冷诮地扬唇,也不去追,从最近的护卫身上抢来一把弓,搭上利箭,眯眼、瞄准、射出。
箭矢如流星,凌空飞越,带着追命的呼啸声,追上了希蕊。
她被刺中了肩膀,痛得当场跪倒,鲜血瞬间渗透了罗衫。
开阳没给她喘息的余裕,又射一箭,这一箭力道更加猛烈,由背后准确地穿心。
希蕊痛嚎,颓然卧倒,开阳走近她,冷冷地看她在地上抽搐,失魂的眸凄厉地瞪着他,最后,悠悠地断了气。
一代奇女子,至此香消玉殡。
◎◎◎
一阵狂风大作,远方的天际涌来一团团乌云,跟着,静静地落雨。
一滴、两滴,凉凉地融在开阳冰封的眉宇之间,他瞪着脚边死不瞑目的尸身,眼眸一瞬也不瞬。
他终于杀了这个女人,亲乎杀了她。
快意吗?兴奋吗?
他摊开双手,十指指尖,颤抖着,情绪虽是沸腾,但他却感受不到一丝丝畅快,血流唱的彷佛是哀歌。
采荷,我杀了你的表姨母,杀了害死我最敬爱的兄长、害死我母亲以及许多手足的这个女人,你知道吗?
他在心里,对着不在身边的她吐露心声。
我应当觉得开心的,你说是吗?可为何我丝毫感受不到喜悦?
为何呢?他真的以为,他会感觉到极致的痛快,可一点也不,一点也不……
“我累了。”他喃喃低语。“真的累了。”
他恍惚地出神半晌,这才旋过身,望向战斗正酣的双方人马。
没人注意到王后死了,人人只想着护住自己的性命,盼着能在这场激烈争斗中全身而退。
无名以单刀对抗双剑,竟不落下风,逼得赫密与月缇节节败退,两人咬牙,使出同归于尽的绝招,无名闪避不及,大腿上中了一剑,但他也一刀斩落赫密,刀锋一抽一拉,将对方开膛剖肚。
见师兄死得惨烈,月缇惊呆了,骇然尖叫。她恨极了无名,如疯子般地狂扫一阵后,却是越过无名,直逼真雅。
她知道,唯有伤害真雅,方能使无名承受无边的痛,为了替师兄报仇,她绝对要杀了这个公主!
真雅没料到剑锋竟会从身后迅雷不及掩耳地追来,她回身招架,不免仓皇,左右支绌。无名想护她,偏偏腿上受了伤,行动迟缓,慢了一步。
就这么短短片刻,月缇便占了先机,她横挥剑刃,眼看着就要刺伤真雅……
“小心!”无名惊惧地望着这一幕,訾目欲裂,心急如焚,一把横刀跟着追去,偏是差了几寸的距离。”真雅──”
他痛楚地嚎叫,以为自己即将失去她了,说时迟,那时快,另一把利剑搭过来,替她挡去了惨死的命运。
无名不敢相信,更不敢相信出手相救的人竟是开阳──
他救下真雅后,更毫不犹豫地回剑,斩向自己的心腹属下。
月缇应声而倒,血流如注。
她圆睁眸,一脸难以置信。“殿下你……为何?”
“为了采荷。”开阳掷话,眼眸如冰,声调更犹如寒冬暴雪,冻凝整个天地。“我知道是你和赫密逼她离开我的,尤其是你,那场大火是你精心安排的,对吗?”
“确实……是我。”月缇呕出一大口鲜血。“但我是、为了主上的大业……”
“为了我的大业,还是为了你的私心?你以为我不晓得你一直暗暗嫉妒采荷吗?”
“殿下……”
“我够冷血吧?”他质问,面容阴厉如来自地狱的鬼魅。“你们不是一向认为,欲成王者,该当冷酷无情,而我连追随自己多年的心腹都可以毫不留情地斩杀,如我这般没血没泪的人,很适合成王,不是吗?”
他语锋锐利,每一句都如刀,砍在月缇心上,也砍在他自己魂魄上。
不错,他是没血没泪、无情无义之人,他的魂魄冷硬结冻,即便砍得血肉模糊,也感觉不到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