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殿下……”月缇望着他,双眸逐渐失神,失去生气,一颗珠泪碎落。
开阳心一拧,不是已经感觉不到痛了吗?怎么好似还是有股奇特的麻痹呢?他用力咬牙。”你安息吧!”
语落,他将剑锋往前一送,赐月缇死个痛快。
她微微笑着,临终前,依依不舍地望了不远处的师兄一眼。至今她方才痛悟,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是师兄,她相信他会在黄泉路上等着她,与她同行……
“我……来了,等我。”
这是她最后的遗言。
◎◎◎
开阳凝立原地,望着她,望着满地尸身。
自古君王为了成就大业,不知踏过多少鲜血,踩过多少残骸。
要多少的牺牲,才能铺成一条王者之路?这些人为了主君抛头颅、洒热血,值得吗?
一群傻瓜!真是一群傻子。
“王兄,你为何……这么做?”真雅迟疑的声嗓在他身后扬起。
他缓缓回首,牵着唇,却不是在笑。
“为何要救我?”
他没回答,看着真雅与无名相互扶持,为彼此的伤势焦急,他忽地感觉眼眸像生了刺,尖锐地痛着。
“其实我……并不想统御这个国家。”他沙哑地自白。
真雅与无名同感惊愕,疑虑地看他。
他又扯了扯唇。“史书怎么写我,世人怎么看我,我一点都不在乎。”
怎能不在乎呢?真雅颦眉,正想追问,开阳给了答案。
“一个即将死去的人,哪能管得了这许多呢?”他悠然低语。
真雅惊骇。”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要了,真雅。”他淡淡说道,面无表情。“这见鬼的王座,就给你吧!”
她不敢相信。“王兄,你……”
“赫密与月缇,我这两个心腹,就劳烦你将他们葬在一起吧!让他们在黄泉路上,能够结伴同行。”他顿了顿,嘴角噙起自嘲。“至于我,史书若要记载,就写我由于密谋政变失败,四面楚歌,自刎身亡吧!”
所以,他这意思是……
真雅容色苍白,看着兄长不慌不忙地拾起地上一把染血的刀。
“王兄,你想做什么?”她嗓音发颤。“你可别──”
“采荷在等我。”他打断她,横刀就颈。
他想死,他竟然求死!
真雅惶然失色,心海翻涌惊涛骇浪,她以为一心对王位汲汲营营的王兄,原来根本没将那宝座放在心上,失去所爱,他也失去了生存的意义。
“我相信你会是个很优秀的女王,真雅。”这是他对她的称许,也是最真切的祝福。
雨大了,雨雾蒙蒙,迷离了前方的路。
他,会走向哪里去呢?能找得到他最心爱的女人吗?
开阳想着,惨然一笑。
别了,他两个远比他善良可爱的妹妹;别了,这个他毫无留恋的世间。
他该上路了。
他闭眸,感觉刀锋贴着颈脖,很凉,很舒服,他握紧刀柄,手上正欲使劲──
“住手!采荷还活着!”
◎◎◎
第8章
“采荷果真还活着吗?”
数日后,政变肃清,真雅与德芬联袂来到靖平王寝宫,探视过重病的父王后,两人辟室密谈。
案边一盏铜炉烧着薰香,轻烟袅袅,姊妹俩隔桌对望,眉宇之间都不禁轻笼愁绪。
“姊姊对开阳王兄说的那番话,可是当真?”德芬低声询问。
真雅捧杯啜茶,沉吟许久,方才摇摇螓首。“其实我也不知。”
“所以你是骗他的?”德芬微惊。却也不甚意外。她早猜到这或许只是王姊劝王兄切莫寻死的权宜之计。
“说是欺骗,也不尽然。”真雅深思地把转着茶杯。”我的探子的确向我回报,东宫失火当日,有个侍女打扮的女子趁乱出宫,当时情势混乱,他一时无暇顾及,事后回想,觉得那女子的容貌似乎与太子妃有几分神似。”
“确实吗?”德芬追问。
“嗯。后来我请人打听,采荷的贴身侍女玲珑在大火之后也失踪了,杳无信息。”
“玲珑?”德芬寻思。采荷身边的确有这么一个侍女,主仆俩感情很好,如胶似漆,就同她和春天一样。“会不会她才是那名出宫的侍女?”
“或许是她,也或许是采荷与她交换了身分,这就不得而知了。”真雅幽然威叹。
“可是王兄却出宫寻妻了。”德芬郁然锁眉。“若是那名侍女打扮的女子并非采荷,你岂不是给了他一个渺茫的希望?穷其一生,找一个或许永远找不到的人,这样好吗?”
“总比让他当场寻死好吧?”真雅自有想法。“即便我说了谎,也是善意的谎言,不是吗?”
德芬默然无语。她能明白王姊的左右为难,当时情境,确是不容她有半分犹豫,只须迟得须臾,王兄便会横刀自刎。
只是,若是失去所爱,活着也犹如行尸走肉,那是否干脆死了,反倒落得干干净净?
这问题可真难解。
但此刻尚有更迫切的问题,就是这个国家的王位该由谁继任。自从政变后,父王龙体更添重病,这几日连汤药都咽不下,神智昏茫,眼看即将撒手人寰。
而身为太子的开阳却抛下一切离开,他言明自己发动这场政变,原只是为了除掉希蕊王后,根绝王后一派的势力,如今事成,对世间已无眷恋,既然两个妹妹不欲杀他,那么就当他在这场政变里死了。
他说,若是他还”活着”,恐怕会对未来的女王造成威胁,那些曾效忠于他的势力亦可能不甘蝥伏,所以不如让他”死了”,一了百了。
王兄走了,踏上万里寻妻之路,父王的血脉只剩她与王姊,将来继承王位的人势必由两人当中择其一。
心念既定,德芬悠悠扬嗓。“姊姊,关于王位继承的事,妹妹有个提议。”
真雅微讶,英眉轻挑。“你有何提议?”
“此刻父王重病缠身,神智昏蒙,即便有任何决策,恐怕也非明智之举。日前王城之内屡现异象,我猜是父王派人所为,意图挑起天女的舆论。”话说到此,德芬顿了顿,清澈明眸望向王姊,真雅也正看着她,瞳神深邃,无甚特别情绪,只是静静地等着她说。
德芬苦笑,看来王姊也早猜到那一切是父王所为了,她该感谢姊姊并不怀疑是她于幕后主使。
她毅然深吸口气,下定决心。“即便父王处心积虑地制造王城舆论,但现实却是国内的贵族权臣大多不支持我,妹妹势力单薄,即便坐拥大位,要治理这国家也很困难,而目前朝廷局势动荡,实在更需要一个能稳住局面的人来坐镇,以免内忧外患,接踵而来。”
真雅闻言,微微震颤。“德芬,你这意思是……”
“姊姊,就让我与黑玄回归他的领地,平淡度日吧!这个国家、希林的百姓,就交由你来守护了。”说着,德芬伸手握住真雅。
姊妹俩双手交握,象征的是一份信赖,一份托付,真雅望着妹妹,心海波澜起伏。
兄长与妹妹,最终都选择放弃王位,将责任与希望寄托予她,而她承担得起吗?能不令他们失望吗?
“我相信姊姊会做得很好的。”德芬彷佛看透了她的思绪,嫣然一笑,落话铿锵有力。“你会是希林开国以来,最伟大的女王!”
◎◎◎
“我──能够成为一个伟大的女王吗?”
“当然可以。”
某人听闻她的喃喃自问,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案。
真雅恬淡一笑,回过眸,望向那个踏着清泠月色走向她的男人。
是她的错觉吗?今夜的他,身形彷佛拉得更高了,昂然修长,行进的姿态英气勃勃,多了几分坚毅,少了几分平素的散漫不羁。
“无名。”她轻轻地,唤他的名。
他落定她面前,低头凝视她,微笑着。
月光筛落树叶的缝隙,投向立于树下的两人,地上拉着两道朦胧不清的影子。
“怕吗?”他低声问。
她没回答。
“明日就要行登基大典了,这儿,”他半戏谑地指指自己左胸口。“是不是有点慌?”
他果然了解她。
真雅敛眸,胸臆甜甜的,又微酸。她是心慌,原以为自己奋斗多年,为的就是有一天能收揽这片江山,但当真离王座近了,却忽然情怯,踯躅不前。
父王溘然长逝,王兄远走天涯,王妹也将偕同夫婿回归其领地隐居,这宫中,就剩她一人了,留她独自面对满朝文武。
她怕,这国家的历史虽然并非不曾有过女主称王,但从来都是在风雨飘摇中勉强维系政权,世道毕竟还是男人的天下,凭她一介红妆,能够定风波、稳局势,为国家开太平吗?
“忘了吗?你可是百姓们心中百般崇仰的女武神,于杀戮战场上都能够威震四方,又岂会不能治国平天下?”无名鼓励着她。
“征战与治国是两回事啊。”她叹息。
“这么说,你是对自己没信心了?”无名眨眨眼,墨瞳流光灿灿,闪着揶揄。“既然如此,要不干脆放弃这江山,随我流浪去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