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庭顿步,偏头想,等会儿要商讨如何安置士兵与喀喀等人,这也是大事。
“邵庭将军,接下来不如就交给我,你还是先去让安王爷安心才是。”李将军道:“有顾副将与思容帮忙,我想事情可以很快圆满。”
“嗯,那就麻烦您,多谢。”
她将长戟与绿珠交给小兵,取下头盔抱在肘弯,跨步往车队旁的毡帐走去。
她深吸口气,停在帐前,撩开垂毡。
帐里软绵地毯,随她走步,将足音吸得一干二净。
她杏眸雪亮,分明看见永霖在她进来时震了好一下。他倚卧在软枕边,左手撑头,右手捏着一本蓝皮簿子,俊目死死盯在纸页上。即便她走近了,靠近了蹲在他肘边,他还是没抬头看她一眼。
她垂目,看见那管簿子在他手上,不知如何地被勒出皱痕,轻轻启口:“别躺着看书,伤眼。”
他眉目稍敛,像是隐忍闷气似的合眼,宽肩不住地起伏。
心肉仿佛被掐住了,她一瞬难以呼息,将头盔放在毯上,一手压着软枕,另只手抬起他的面,拇指摩挲过薄唇,在唇开合无语的时候,恋恋地以指温暖他。
果然很凉。
永霖的心,也是凉飕飕的吗?
她环住他的颈子,拥抱他的身躯,感觉他渐渐全身松软下来依着自己。怀里的踏实暖意,充盈饱满,她回到有他的地方了。
“读什么呢?”她问。
“户部呈上来的人口载案。”永霖将她搂得更紧些,深深嗅闻她的味道,揪紧了心,干涩怨言:“本想读点枯燥东西,但脑子太清醒,随便翻就找到纰漏。回去要撤换一批人,否则早晚你的兵都不见。”
“嗯,你别太辛苦。”
他胸膛震动,笑意传到她身上。“哈哈,朝中有人还等着你会劝我,以为你会让我收敛些,没想到庭儿倒是支持。”
“嗯,出嫁从夫。”
他胸臆生甜,眷恋万分地埋在她颈窝,不住地重复她的名字,一声声庭儿庭儿……几乎唤断肝肠。
她蓦地懊悔,不愿他如此忧怀。他是天所骄纵,得好好捧护。
“我还要去看他们如何决断,是否留兵,帮助库洛什镇压异起。”稍推开他,果见他愠恼,眉峰蹙拢。
“行,我也不是不能讲话。”他舒心道:“你先休息,至少沐浴更衣换下这身衣服。我鼻子差,受不住血腥味。”
“嗯。”她点头,就见永霖提声一喊,青砚很快进来布置热水。
片刻后,邵庭看看他,看看没有屏风的帐子,末了要他等一会儿,背过身去卸下钟甲,褪去衣袍,拿了条布巾跨入桶里,毫无扭捏。她知道他在看,因为背后要烧出两个窟窿似的,他认真在检视她身上有无青紫、有无红裂。
“嗯……”她舒服浸在热水中,用热度抒解疲惫酸疼。
永霖起身,到衣架边脱去外袍,她原以为他要来一起洗,孰料只是换掉与她拥抱而染污的外袍而已。他利落套好袍子,束上玉带,一身卓豫文士的装扮,玉树临风,只在外头加了狐裘大衣。
永霖捧来一迭衣物与干净浴布,坐到浴桶旁,两手撑迭,头趴枕在浴桶边缘,目光露骨地一览无尽春光。
邵庭呼息短促起来,胸脯起伏,水面涟漪一圈圈漾开。
她头疼地拿起布巾,意欲遮掩,他却倾城一笑,很体贴地道:
“不用遮了,等会儿还要帮你穿衣呢,还是你不要我帮忙?”
她澄目瞅去,清楚他容不得拒绝。往昔拒绝他,她被整得很惨,再后来,他不捉弄她,她反而担心。
“那就麻烦永霖了。”点点头,拿布沾了皂盒,揉出泡沫,刷过肌肤。她用清水拍过脸庞与肩头,差不多了就起身跨出澡桶,踏入他早摊开浴布等候的怀抱中。
永霖心细,怕她着凉,一旁点着火炉。他仔细替她擦去身上水珠,一一为她套上层饰繁复的卓豫女装,绸衣罗裳、锦缎褶坠,比当初宫廷嬷嬷打理的还要妥当雅贵。
她对衣裳没有偏好,过去由着家里母亲与总管添增衣物,都是素雅的色料,嫁了永霖,他担起这事,处处用上最好的,料子绣饰无一不精。
他先是为她上淡妆绾发,松松的髻间点缀着薄金花,一支流苏钗扎在脑后;再来套上淡粉直裾,她穿在身上,肩袖处绣着粉桃花,裙摆是桃花层迭,一派烂漫华贵;腰间系着白宽腰带,再绑一条樱红丝带,丝带轻飘飘垂落至膝前,说不出的雅致端庄。
永霖屈膝,替她套上雪白蚕丝袜,套了丝缕鞋,最后披件大紫貂皮氅,绸缎绑带在胸前打出富贵结。末了环视她头脚一身,俊脸全是满意。
“好美。”他赞叹,不禁失笑。
邵庭轻轻提醒:“永霖,议事帐。”
“好,就知道你记挂。”他心情好,牵着她出帐,从看傻了的青砚手里拿过布伞,撑开在两人头上挡雪。
不到一刻钟的缓步路程,多少人看到掉了下巴。一入议事帐,邵庭艳惊四座,争执吵闹,须臾静了下来。
惊讶的、心痛的、赞美的,众人怀抱的心思各异,你推我挤,让出了位子来。邵庭任由永霖牵扶,在他铺好的坐垫上缓缓侧膝坐了下来,两手随意交迭在膝上,自然而然就露出大家闺秀的秀丽模样。
“诸位都讨论到哪儿了?”她点了胭脂的唇轻启,指尖划过案上北域草原地图,上头标志了嗤人各支族分布。“思容?”她问向负责纪录的李思容。
“回将军……呃,顾副将自愿请留驻扎,在嗤人各支族推派出大族长前,先留下以防有喀喀余党再起动乱。”
她朝顾破甫点头。“这事就麻烦顾副将,务必铲除。”环顾众人,全都是呆愣愣的样子。“李将军,您看看情况,过几日回营等待皇上圣旨,班师回京。”
“呃,把这事扔给我是没问题,但邵庭将军您呢?不一同回去?京畿迎军,那可是皇族都会参与的盛事,您这个征北大将军不在怎么行?”
“皇上另派了密旨给我,这事要麻烦李将军代劳了。”
永霖惊愕。“什么旨?何时颁的?”
“成亲那日,宫廷嬷嬷带着太子来过,拿给我一个锦盒,装着皇上的密旨。皇上要我与喀喀的战事一结,立即卸任征北将军。”
“可恶!”永霖拍桌。“分明是要削功!邵家先祖是开国元老,历代尽是精锐,他怕你拥兵自重吗?但这未免太快,你手上才二千精兵——”
她悠然笑,抬手抹开他眉际皱褶。
“你想多了,太子喊我七婶,皇上怎会削我兵权?”
“……皇上葫芦里卖什么药?”
“唔,皇上说他还要三个大将军,镇守东西南三面。”她含蓄道。
永霖轩眉,啧了声。“就会出张嘴讨!皇上当要训练出一个将军三年五载就成吗?让你祖父来教,有点天资的都要花上十年,更何况他现在要,上哪儿找!”
“唔,皇上没说什么时候要人,只写明务必达成。”她头垂得低低,见他着恼地帮她想办法,轻叹一声,附耳过去说话。
皇上不过是希望他俩相敬相爱,添几个子侄,有这么难懂吗?他脑袋用哪儿去了?
永霖两眼睁得大大,在她面上逡巡。“真是这意思,没弄错?”
“没有。”她很确定。他们几个皇族兄弟虽然在朝堂上针锋相对,但下朝少不得关怀友爱,只是用的方法教人不敢恭维,瞧永霖此时疑心重重便知。
他面上惨然,声调带恐:“皇上打算等你孩子生了,拆散我们一家,让你带孩子去打仗吗?”
她偏头,他怎想得这么偏?“你最近得罪皇上了?还是相爷?”
永霖顿了顿,转过头,讪讪回两字:“没有。”
“嗯。”回头找二哥聊聊好了。她暗自决定。
眼角觑见库洛什,他直笑,很乐呵似的。
要和喀喀最威猛的勇士一别了,她起身,倒了一杯酒,步至他跟前,两手举杯,与他相视而干,以嗤人族英雄之礼相敬。
“邵庭,我不会忘了你。一定去找你,如果那时候你不满意这个丈夫了,可以考虑跟我走。”
她微笑。“穹剜最好的情人若属于我,我怕会被姑娘们怨恨。”
“呃,夫人,您已经被怨恨了。”青砚小声道。
永霖蓦地惊色制止:“谁让你多嘴!”
“喔,小砚知道什么?”
青砚无惧永霖狂使眼色,横竖看起来,将来主子当家,多半还是会听夫人的话。女大将军,御夫有术呀。
“主子风流倜傥,有名声在外,别称‘遗帕公子’,指主子走在路上,有无数姑娘遗落手帕,盼望主子一拾,藉以亲近认识。”
邵庭格格笑,当场众人也笑翻,她不禁好奇。
“什么时候的事?”她问。
“就这两年。您不在京畿,主子微服从王府到邵府路上,还有拐去茶馆、棋馆的时候,常常有姑娘偷跟着。这件事情是因为一次在鹊桥上巧遇花魁袅袅姑娘,袅袅姑娘遗落了帕子,这么传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