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会弄成这样?」好好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交过去,不过才几日,竟然就成这副模样?
「我、我也不晓得啊,我一带回家,她醒来就哭,怎么哄也没用……」孙秀才努力澄清自己真的没有虐儿,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亲骨肉。
孙秀才苦着脸,开始细诉这几日被娃儿整治的多惨。青青完全不像他口中爱笑爱玩、多乖巧甜腻的样子,什么逢人就喊爹,这几日她一次也不曾喊过,醒来就哭,哭得嗓子都哑了,受了寒,浑身发着高热,实在没办法才会送回来,这孩子难伺候的很,他实在养不起……
浥尘听得眉头深锁。
都哭几日了,现在才带回来?
「雨儿,回房瞧瞧她,看药方要怎么开,我等等去药堂里抓几帖回来。」他抱着娃儿往内院走去,其间仍不忘低声细细安抚。「青青不怕,回家了……」
瞧见这副情景,孙秀才也知这孩子是要不回来了,就算穆家肯放手,娃儿也不依,抱回来这几日,从没见娃儿这般亲之赖之,全然依恋。
罢了,他自己都养不活了,也不想再自找罪受,无缘就无缘吧……
想起什么,浥尘脚下一顿,回眸补上一句。「你若相见孩子,穆家大门就在那里,随时都能过来。」
他是疼惜这孩子,想呵护她在满满的关怀里无忧无虑地成长,无意要断人父女情分,日后青青懂事了,他也不会刻意瞒骗阻挠。
折腾了一夜,孩子总算安稳睡去。
可事情还没完。接连几日,他被折腾得有苦说不出,娃儿恁地难缠,才放她去睡,沾了枕不消片刻又啼啼哭哭,存心整治他似的。
「谁要你脑袋打结,自找的。」穆朝雨说得幸灾乐祸,看他睡眠不足、一脸憔悴,她却在一旁拍手叫好。
他是活该没错,谁教他要弃女一回,娃儿心下不安,腻他腻得紧,一会儿没见就要哭闹,他被整得没一夜安睡,却也被整得很甘愿快活。
看青青一日日回复红嫩可爱的模样,怎么整他都无妨。
好不容易哄睡了青青,抬眸对上躺在床榻内侧的女子,大概是嘲笑够了,这回没再笑话他的狼狈,只是支肘静凝着他。
「瞧什么?」
「我在瞧──我眼光真好,很会挑男人。」
哼,风凉话说了数日,现在才来灌迷汤,会不会晚了些?
「这男人被个不足两岁的奶娃整成这副德行,哪好?」
「他心胸宽大,有容人雅量,很好。他心房柔软,不嗟天怨地,努力过日子,更好。他识情懂爱,疼妻惜女,好得不能再好。他——」
「够了,别再说了。」他别开眼,有些难为情。
啧,才夸他两句就脸红,脸皮真薄。
上述所言,可没有一句夸大。他不晓得,当他对孙秀才说,欢迎对方随时来探望女儿时,她心房满满的震颤与悸动,为他的无私与大量。
过去那一段,因为释怀,所以能用淡淡的语气闲谈。几回拼凑下来,得知在遇上她之前,他心神浑浑噩噩,是弃在乱葬岗里没死成的人,睡过破庙,也啃过树皮和涩得嘴都张不开的野草,忍着毒性在体内肆虐时的锥心蚀骨的疼楚,后来落入人口贩子手中,能有口饭吃也觉得没什么……能活下来,已是再世为人,只想好好守住现有的安稳与幸福,无意再去回顾前尘。
他说得淡然,放下得轻如鸿羽,换作一般人,纵然不扭曲心性,也要阴暗孤僻,处处疑人,如他这般能爱、也敢于再爱的,能有几人?
真的,她极骄傲,她的男人如此了不起。
怀着一腔感动,意欲诉情,可横在中间没睡熟的娃儿,被他们的谈话声扰醒,眼眉一动,他伸手就要去抱,被她压下,笑笑地说:「你睡吧,我来。」
良心发现了?这几日不都袖手旁观,存心和青青一道整治他吗?
「青青、青青,娘陪你玩,别吵爹睡……」
睡在外侧的浥尘,听着身畔轻软细语,他唇角带笑,安然闭目,将妻女护在暖暖一方天地之内。
第十五章
婚期将至,现下几已万事俱备,就差拜堂。
穆朝雨在婚期前三日住回旧宅,当夫婿的还贴心地遣了婢女随同替她打点起居,万事都不用她动手,只要乖乖等人来迎娶便成。
第一日还好,四处串串门子,找老邻舍叙叙旧,可第二日,她开始思夫念女,待不住了。
于是,她又溜了回来。
反正他也知道她不是那块安安分分当个文静姑娘的料,最多让他念上两句,念完还不是纵容地摸摸她的头,补上一句:「算了,你要太听话乖巧我也不习惯。」
她甜腻腻地想着,由后门偷偷溜了进来,想给人惊喜,结果,反倒是他给了她一个惊吓。
奶娘抱着青青在后院里吹吹风,告诉她主子在前厅待客。
「生意上的客人吗?」
「好像不是,是名女子,看上去像是旧识,模样生得挺美的。」
「好啊!我才走一天就给我红杏出墙?!」这么不安分?
「夫人……红杏出墙不是这么用的……」
「那不是重点!」哼哼,逮人去——好歹吓吓他也行,她好一阵子没逗人了。
「你——怎会变成这样?」女子泪意盈然,颤抖着,语不成调。
「我还是我,没变啊。」反观他,平和得多,温温一笑安抚她。
「不一样,不一样……」莫雁回喃喃重复,心痛得难以承载。
以前的他,是那么意气飞扬、风采卓绝、温润如玉的美男子,有他所在之处,哪个姑娘舍得移开半分目光?可现在、现在……
他究竟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她无法想象,那个人究竟在他身上加诸了多少折磨与羞辱,使得原本人人妒羡的天之骄子,成了如今这模样。
「我好恨他……」
他眉目一动,瞧向他。「你真不知,他为何要这么做吗?」
她颤了颤,双拳紧握,闭眸不语。
这两个人……浥尘叹息。
不知也好,不愿面对也罢,她既不答,他也就没必要死咬着问题不放,徒惹他人难堪。
「雁回,答应我,别伤他。」
「为何?」她倏地抬眸,既惊愕也不平。
他难道,不恨吗?这一切,原本都是他的——
「受下这一切的是我,我总有权决定,要不要讨这一笔。」而他不讨,尤其不愿借她之手来讨。「雁回,你也欠我,我只讨这一次,他若有何处对不住你,就让我为亲弟担待这一回。拿欠我的情,去抵他欠的债,就此一笔勾销。」
「不!」无法替他讨,也不能替自个儿讨,他要她怎么办?连恨都没有,她要怎么面对慕容略?
「我知道是强人所难了,但——至少看在我的份上,请你莫伤我至亲。」
「至亲?至亲!至亲……」她讽刺地喃声道。慕容略若曾念及至亲,又岂下得了手?而他,竟要她宽宥这禽肉不如的畜生!
「我无法强求你该怎么做,终究决定还是在你,但最有资格怪他的我,都能够谅解了,最没立场指责他的人,其实是你。聪慧如你,不会不懂我在说什么。」
「那才智过人如你,这么多年来,又岂会不知——」不知她的心思?
许多时候,她不禁怀疑,他其实是在装聋作哑。是因为无法响应同样的心意,还是——因为要成全他最亲爱的弟弟?
她不清楚,也没有那个身份探问,毕竟她只是他身后的一抹影子,一抹——微不足道的影子,除了全心护卫他的安危,其余的,她不能想,也没资格奢望。
可到最后,他还是在她全心的护卫下出了事。
他不会明白她有多恨,无法原谅伤害他的人,更无法原谅失职的自己。
「那不是你唯一存在的价值。」仿佛看穿她思绪,他缓声道:「当初将你带回来是出于一片善意,不是要你尽付一生青春,为我舍生忘死,将守护我当成一生的使命,那么倘若我不在了,你又当如何?最初的善举反倒尽误你一生,这不是我的本意。雁回、雁回——想想我最初为你起名的心意。」
雁去,终有雁回时,要她退一步,眼界更广,别尽望着生命中早已远去的,太死心眼。
未料,回头再问她原承何姓,冷冷一个」莫「字,当下教他无言了许久。
莫盼雁回,倒成了诅咒似的,讽她一生也盼不着心之所钟。
「你——当真再也不回了吗?」那她留在那个地方,还有何意义?
「慕容家除了慕容韬,还有一个慕容略。」他意有所指,深思地望住她。
只是一直以来,都没有人看见。
「雁回,劳你替我带句话给他——慕容韬已不复存在,这世上,只有慕容略,他,已是唯一。」
若这一切,真是他日夜渴慕,那么他已退开成全,要如何守住它们,就看他自己了。
这是他为人兄长,对么弟最后的宠爱了。
莫雁回明白,这不是给慕容略,也是说给她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