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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闻言直笑,最后跟太老太爷讨了刨刀、小铁镊、小篾刀等等器具,这些玩意儿皆是制琴必备之具,她用惯的,有自信能使得好。

  太老太爷闻言双目烔明,可说是红光满面,他抚掌大笑道:“那有什么问题?你要的东西,萌三儿的‘九宵环佩阁’里多得没边儿!问他要去,他准能备上一整套,你且等着。”

  婢子于是领了命,又撩裙咚咚咚地往三爷的北院跑去。

  陆世平不由得暗忖,苗三爷目力未损前,定也亲自制过琴,要不他怎拿得出那些工具?

  随即她又想起那块从火中抢出的长木,他将木头扣下了,但知他识得它的好,断不会糟蹋那块美材,她便也放心。

  丫鬟赶去‘凤鸣北院’相借工具之际,她待在‘松柏长青院’内,边摸索七巧朱盒的机关,边听太老太爷在一旁说个没停。 老人家问起她双手点点新肤是怎地回事,她仅是笑笑带过,没仔细说明。

  老人家原要问个水落石出,倒是老眼教什么吸引过去,低咦一声,直瞅堂外。

  陆世平回眸去看,心音乍响,轰得耳鼓震荡不止。

  ‘苍松堂’外,苗三爷一抹修长身影缓缓挪步,午前冬阳镶着他一身,犹在发上、肩上跃动,当是沉静若石、温润如玉。 他一身灰蓝锦袍,腰扣玉带,手中虽握盲杖,但行步甚是从容,跟在婢子身后徐行,两个竹僮则尾随他,手里还捧着一大匣子。

  他甫进堂内,婢子们立即恭敬作礼,陆世平亦从圆墩椅上起身福了福。

  “咦?咦咦?你们兄弟三人,天天大清早上我这儿请安,萌三儿你无碍吗?你小子一个时辰前才从我这儿离开,该不是记不得了?”太老太爷冲着苗沃萌大皱其眉。

  只是老人家再如何皱紧眉心,苗沃萌横竖瞧不见,美唇只管淡淡噙笑。

  “怎记不得?太老太爷今早闲谈还提到‘松柏长青院’内收的一张古琴,您说已许久未碰,不知音色有无松散?孙儿原就想寻个时候好好整弄那张琴,待整弄好了,您哪天琴兴大发,便可抚个尽兴。刚巧您遣人来跟孙儿借物,说请了个木工极好的姑娘进‘苍松堂’修宝盒,孙儿择期不如撞日,今儿个神清脑明,寒症也治得颇好,替曾爷爷的古琴调音整弄,再好没有了。”

  “唔……嗯……”老人家抓抓白得发亮的眉,歪头,努嘴,打量再打量那张漂亮过了头的小白脸,然后不经意瞥了一旁的陆世平一眼——脑中电光石火,突地记起什么,他双眉飞挑,竟爆出一声大笑。

  他没说话,笑得没法儿说,仅颤颤地指了陆世平,再指指苗沃萌,乱指一通过后,忍不住哇哈哈又大笑一阵。

  最后笑倒在罗汉榻上,都笑出泪了。

  在堂内伺候的婢子们赶紧过来替老人家抚背拍胸,就怕他笑岔了气。

  陆世平自然知道他笑些什么,不就元宵夜宴,她盘打飞炮,整盅甜汤浇淋苗三爷……

  她看向苗沃萌,那张玉容又摆出无辜纯洁祥儿,似不懂太老太爷因何狂笑,但她想,他该是知道的,却要在老人家面前卖乖。

  以往未窥知他的真性情,一见他无辜神态,她便脸发热、心发软,有种想呵护他、抱他、亲近他的冲动,然此时再见他使出一贯夜俩,她……她还是……

  甩甩头,她赶紧撇开脸。

  太老太爷这时勉强能开口,边揩掉眼角泪花儿,边喘声道:“萌三儿,好……来得好……你、你跟露姊儿多亲近、亲近, 她……噗哇哈哈哈——她元宵夜宴上可救过你一次,你得好好报答人家呀!”

  “合该如此。”苗沃萌转向她,四目虽无交接,脸上却显十足诚意。

  “……三爷言重了,奴婢不敢。”他若想玩,她还真不知该如何应付。

  几番踌躇,仍欲暂时退下,不想与他交锋,偏偏太老太爷死活不放人,怎么都要她把七巧宝盒修好才行。

  “露姊儿就顺了咱们家太老太爷的意思,留下来帮个忙可好?他老人家喜欢你、看重你,你急着要走,他不痛快了,倒像我将你逼走一般,这教我情何以堪?”苗三爷浅笑轻叹,说得可好听了。

  瞪!瞪瞪!可……瞪也没用,他半点无觉!

  陆世平心里发闷得很。

  之前嘲讽她对老人家使手段,别有目的,现下却求她顺了老人家意愿……恶话、好话全教他一个人说尽,她还有什么能说?

  然后,她留下的结果便是——

  ‘苍松堂’内,太老太爷凑在她身畔,同她一块儿占用堂央的整套紫檀桌椅。

  苗三爷则独占内侧那张蒲草罗汉榻。

  两婢子和小竹僮们在堂里伺候,备香茶和小果,烧了一铜盆的炭火增添暖意。

  婢子取来太老太爷束之高阁久矣的桐木古琴交给竹僮。

  小竹僮则将一路捧来的大木匣子递上,里边摆的全是制琴所需之具。

  于是各就各位,各得各的玩意儿。

  陆世平见那一匣子工具,件件精进,连各式琴弦也一圈圈收在里边,瞬间她心尖充血似地发颤,遂将每件工具拿在指间把玩再把玩,摸了又摸,喜爱之情布满整张鹅蛋脸,气息亦转深浓,却不觉苗三爷盘腿榻上,接来竹僮手中古琴,他指按琴面,状似调弦,却一直倾耳在听。

  “露姊儿,你别再玩萌三儿这些玩意儿了,赶紧帮我的七巧盒修修啊!”

  太老太爷一张白眉红颜抵近,可怜兮兮地嚷嚷,陆世平才回了神。

  她定住眼,忍着没侧首去瞧榻上男子此时作何神态。

  宁下心神,开始动手修整七巧盒。

  她先取小铁镊子巧妙用劲,将裂开的小木榫挟出。

  倘要保留原味原模样,便不好用新材,因此针对裂开的小木榫好好磨定一番,又选了一根细弦,小篾刀再将细弦劈出三分细,再一圈圈缠绕木榫,绕得紧紧的,尾端用火牢牢烧黏。正当她宁神分劈细弦时,左侧忽地扬起几串琴音。

  那是他重新理好轸池,拉缠好每条弦,正在一根根试音。

  他手劲紧中带弛,一手拨抚,琴之透之奇之润之脆之绝,尽在指下展露。

  她心尖又颤,小篾刀从丝弦上一滑,险些伤到自己。

  太老太爷瞧见,不禁捧脸惊喊了声。“露姊儿当心些,篾刀利得很啊!”

  她苦笑了笑。“没事……”

  琴音……止了?微觉怪异,她终是悄悄侧眸去看。

  榻上的苗三爷轻垂颈项,长指正慢腾腾抚过一排弦,并未弹拨出声响。他的盘坐让一身宽袍阔袖迤逦开来,再加上他今日发未成髻,而是轻束于颈后,淡淡散肩,衬得一张瓜子脸更清美无端,眉宇间却显慵懒闲慢。

  那颗好看的脑袋瓜里,不知又打什么主意?

  大伙儿都道苗大爷、苗二爷是笑面虎、是绵里针,在她看来,苗三爷亦不遑多让,且还是个中的佼佼者。

  她正腹诽,他瓜子脸竟陡而一抬,目光往她“看”来。

  她气息一窒,赶紧坐正,眼观鼻、鼻观心,再次将心神放回手边之事。

  当她开始以细丝弦缠绕小木榫时,他的琴音缓缓再起。

  像似每根弦皆已调准,音已试过,他这一次鼓出的是曲,而非简单的音之曲。陆世平曾听师父杜作波鼓过这篇(繁花幻), 亦听过讲解,这时听苗三爷徐徐鼓之,她内心先如潮浪翻涌,但细细再听,翻腾的心绪似在琴曲中平缓下来,化作温温漠漠的平波如镜。

  不仅她被他的琴音所勾,‘苍松堂’里的婢子们亦听得如痴如醉,两只小竹僮虽贴身伺候他,八成也不常听主子这般专注鼓琴,此时更眯着眼、嘴微启,听得无声傻笑。

  唯一身在局外的,是太老太爷。

  老人家眼里只装得下七巧盒,两眼只盯着她干活儿的一双手,眼巴巴地等着她将宝贝朱盒修好,交回他手中。

  抿唇笑了,因老人家满心满眼盼望的表情太可爱,她怎能教他失望?

  于是在琴音流转间,她仿佛入定到某个境地,内心沉静,手法稳极,最难的是要将修补好的小木榫推回盒内机关处卡稳,要眼力好,要手劲巧,她竟一试便成,从推进到卡入,不过是在一个呼吸吐纳之间。

  不知是怎祥的巧合,她修好七巧盒之际,苗三爷的(繁花幻)亦至尾音。

  铮嗡……

  奔泻如流的情感勾人心魄……

  “露姊儿,呜呜,你当真圣手!你天下第一!你强!你行!你最最厉害!最最厉害——”满屋子余波荡漾、余音绕梁,好些人犹在情思长长、情潮漫漫,太老太爷一见陆世平“治”好七巧盒,便欢喜地大叫大跳。

  一屋子的美好余音立时变了调!

  陆世平这时才觉出脸蛋热呼呼,全因适才太专注于手边之事。

  静静吁出一口气,她脸热,胸房亦热。

  耳中仅闻太老太爷欢叫声,她下意识调开眸光侧望,苗三爷此时已搁下琴,由竹僮服侍着穿鞋,他脸上神态轻松自若,嘴角似噙淡笑,全然不觉自个儿遭冷落、被梗得吞吐不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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