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欲的节拍,由心而出。
心之所欲而成欲,他若要她,她有什么好矜持?
只因,她亦是全心全意想要他。
第14章(1)
八个月后
秋末时节,小篷船摇啊摇地泛过湖心时,远处天水相连,看不到水尽,望不断天涯,真有种江海寄余生的无拘与苍茫感。只是真想寄之余生,也还得顾虑到自个儿肚皮。
小篷船上载着好几件木制、竹制的小物件,有些做得精巧玲珑,有的则大巧不工,渡过湖心便要往城内交货去。
摇船的是名女子,头上戴着大大圆笠,青衣青裙,腰系一条细软葛藤所编制的腰带,那带子是随意一束的,显得腰身甚是纤秀
她船摇得极稳,很懂得如何施力,一条小篷舟顺水而行。
扑面拂身的风已然泛寒,但秋光很好,她圆笠下的麦色脸蛋微现笑意,突地想引吭轻歌,润唇一张似思及什么,最后笑笑叹了气。
进城内最热闹的大水巷时已近午时。
她再摇过三、四道拱桥洞下,让小篷船顺顺地转进大户人家与大家店铺的后门小水巷内。
系好船,揭下圆笠,她跃上几道石阶,敲着某家大绣庄的后门门扉。
来应门的是熟面孔的小杂役,见着是她,聊了几句,小杂役随即去请绣庄里的小管事过来。
绣庄的小管事是个年轻妇人,一见她亦眉开眼笑,直要拉她进后院喝茶吃果。
她推辞不掉,人被扯进,此时小杂役已帮她把要交的货分了两次捧来。
年轻妇人一见满桌的巧物,连连颔首,眼都笑眯了。
“陆姑娘你这手艺真真是巧啊!这绣花用的竹绷子都能变出花祥来。前几天一位官家小姐让婆子和丫鬟陪着进咱们大绣庄, 见绣娘们用你这绷子,不问咱们家的绣品如何,竟都问起这玩意儿了!”小管事似笑似嗔地拍了她胳臂一下。
“我也就这手艺能拿出来见人,还得谢谢绣庄各位姊姊们赏饭吃。”喊“姊姊”稳没错,再搭上她一张娃儿相秀脸,即便声嗓沙嗄,说出的话也能好听得让人呵呵直笑。
小管事又玩笑般拍她一下,才略略正色道:“你之前在绣庄铺头寄卖的那三个木制六角绣盒一下子全被订了,得空还得再做几个,样式你自个儿看着办吧。啊!险些忘了!”她拍自个儿额头一记,跟着从袖底摸出一小袋银钱。
“这是那三件绣盒和今儿个这些物件的钱,你收着。”
点也未点袋子里的钱,她随即从袋中取出一块小银子递回,道:“一切谢谢姊姊关照。”
小管事不收,忙道:“寄卖绣盒的钱,咱们大管事嬷嬷早让掌柜的扣下,这钱是你该得的。你之前给我的几个小物件精巧又实用,我是白拿的,若再拿你这银钱算什么了?”略顿。
“再说了,你是我引进的,绣娘们称赞你做的东西实在、祥式又别致,大伙儿闹着探听,连大管事嬷嬷也问起,我都觉颇有面子呢!”
“那……既是这祥,我改天再制个八宝妆盒给姊姊。”也不再将小银块推来递去,她遂收进袋中。
小管事听了乐在心中,忙招呼她。
“哎哟,先别说这么多,喝茶喝茶!你进城一趟也辛苦,多吃点果子,还有这两盘小食,一会儿全带走,回程路上要是肚饿嘴馋,吃着也香。”低笑两声。
“这两盘小食可是咱们灶房里李大娘的绝活,她一早就忙这个啊!”
她微怔,思绪一转便问:“今早绣庄来了贵客吗?”
“可不是!”小管事也喝了口茶,道:“这贵客来头不小呢!是苗家‘凤宝庄’里,那个琴弹得忒厉害的三爷。听说有个称号,什么……什么弹琴天下第一……之类的,是皇帝老子给起的,还清清楚楚赠了大匾额,总之是很了不得的人物。”
苗家‘凤宝庄’在太湖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并不多解释,继而又道:“其实是因咱们少东家办了一个小小琴会,苗家三爷跟咱们家少爷都是琴中同好,但交情不深,少爷发了帖相请,没想到苗三爷肯给面子,还携琴赴约。咱们绣庄三楼有处宽敞精致的雅轩,今儿个琴会就办在那儿。”
听着小管事叙说,陆世平心尖如荡在风里的落叶松针,不住浮荡回旋。
她悄悄在青裙上抹掉手心里的薄汗,费了点儿劲稳声,暗暗拐个弯探问:“那今日绣庄肯定大忙,我还赖在这儿叨扰……”
“欸,别急别急,那些爷儿们一到午时就散会了。咱们少爷原在城里最大的“天厨酒接”订了酒席,但苗家三爷很有礼地婉拒了,听说是肠胃受不住,吃不得外头的菜肴,其它几人听他不去,也就没什么意思上酒接喽……”头略凑近,压低声音。
“咱瞧啊,苗三爷这是怪癖,连咱们丫鬟帮他布在小碟里的小食,也没见他动。嘿嘿,他不吃,拉倒,咱们吃!”
他哪里是肠胃受不住?陆世平暗暗摇头。
正如小管事所说——怪癖!
有些食不知味地吞下一小块甜食,她状若无意地问:“听说苗家三爷生得极好,可惜盲了双眼,如此抚琴无碍吗?”
“是盲的没错,咱虽没能近看,倒见他手持细杖走得徐慢,但后来约略听到楼上传出的琴声,欸,当真好听啊!我这是外行人看热闹的听法,是真真觉得好听。大管事嬷嬷就说了,那准是苗家三爷的琴,一听就胜过少爷不知多少哩,难怪能称天下第一!”
结果,还是盲着的……
他的目力为何还未复原?
明明她离开苗家那时候,朱大夫开始“徐徐收网”了,已然经过八个多月,竟一点进展也没吗?
或者她真该鼓起勇气去向朱大夫私下探听一番。
当时离开苗家“凤宝庄”时,苗沃萌作了主让她带走师弟。
而在他们返回“幽篁馆”不到两天,一笔为数不小的银钱送至她手中。
他没有附上纸信,只让送钱来的家仆传话,说是买‘甘露’的银两。
那笔钱欲退不能退,毕竟是“及时雨”啊,让她能够重新安顿大伙儿,给病得有些脱了形的师妹仔细养身。
当初卖‘洑洄’的钱用来买了地,有几处向阳山坡的土是颇肥沃的,之后‘幽篁馆’亦当起小地主,打算将坡地辟作农田租出,若不是霍淑年兵来如山倒,这事早就成了,没想拖了这样久。
陆世平回‘幽篁馆’待下整整一季,直到师妹身子好利索了,辟地为田的事也已按部就班在做,她才又离去。
这次离开不再瞒着师弟、师妹。
一开始他们自然要阻她的,但她冲着他们撂下话——她没嫁人,总有一天要回来与他们窝着,然前提是,师弟得娶师妹,师妹得嫁了师弟。师弟、师妹不成夫妻,她没法跟他们一块儿过活。
事情还得挑明讲开。
师弟这石头脑袋是认死扣的,师父临终前交代的事,他一声不吭认到底,今生当真非她这个大师姐不娶。
师弟认娶,她总能不嫁吧?心想她自个儿躲得远远的,等他跟师妹生米成了熟饭,她自可“转危为安”。头疼的是,凡事精明灵动的师妹竟也由着师弟如此,如此再蹉跎下去,又该怎么办?
撂下话,她摇着小蓬船走了,师弟与师妹亦摇船跟来。
她由着他们跟,最后在“牛渚渡”泊了船,她花上三天,就在这满是水芦苇的渡头附近寻到一处稍嫌破旧的屋子赁下长住。
将屋子赁给她的是一位年近古稀的南婆婆,老人家膝下无子,丈夫两年前已亡故,留下些许地产。
南婆婆租金收得甚是便宜,矮屋前还有用竹篱笆围起的小院,屋后爬过一座小缓丘,开有一座小井眼,井水颇清甜。
陆世平赁下屋子后,修缮的活儿全都自个儿动手,师弟、师妹亦帮上不少忙。
如今,他们时不时摇船来“牛渚渡”寻她,见她手边的活越来越多,过得自在,倒也不再缠着她要她回‘幽篁馆’。
‘幽篁馆’如今可说仅剩一个名罢了。
冲着苗家‘凤宝庄’所收的‘洑洄’、‘玉石’,以及辗转落入苗家手中的‘甘露’,仍不断有文人雅士登门求琴,但馆内老师傅们已金盆洗手,杜旭堂与霍淑年制琴功夫也不见精绝,至于陆世平……她渐渐懂得师父宁缺毋滥的心境。
制琴,有美材,方能激扬琴心。
这琴心是制琴者之心,亦是鼓琴者之心。
寻寻觅觅,或者终其一生也寻不到一块奇木,而心无激荡,制出的东西不过是死物。师父并非孤高自赏,而是从心随意罢了。
她亦想做到从心随意,但,仍得养活自己个儿。
在‘牛渚渡’住下,她开始做些姑娘家的精巧玩意儿,玲珑妆盒、八角镜盒、六角绣盒等等,有些想法还是从苗家老太爷的七巧朱盒而来的。
后来是因她替南婆婆重新理过当年陪嫁的一只桐木衣箱,刨掉极薄极薄的一层表皮,磨光再上漆油,整得宛如新物,南婆婆见她手艺精巧,又见她做出的那些木盒,才帮忙牵了城内大绣庄这条线,让她的东西有个显眼的地方寄卖,之后才又拢来绣庄里的一批大小绣娘抢着跟她订制小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