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东西放进屋内,见他仍站着,她两肩一垮,暗叹口气,终是搬了一只烧红的小火炉过去,在炉上置陶壶,烧着水。
她不敢直接碰触,仅扯了扯他的袖,示意他坐下。
他甚能理解,重新落坐后,应是感觉到周遭稍暖,又听辨着她的动静,遂笑问:“婆婆搬了火炉子出来吗?是要烧水沏茶?”
……婆婆?
陆世平眼角微抽,咬咬唇真无语……也是啦,她故意拖着脚步走,就怕他听出什么,称她“婆婆”,那她就当个哑巴婆婆!
沏了杯温热菊花茶,本想再拉拉他衣袖,把盛茶的竹杯放进他手中,却记起他的怪癖——外头的人帮他布的菜、盛的茶,他是不碰的。
她这个“全然陌生”的“哑巴婆婆”替他沏的茶,他哪里肯喝?
正打算将他面前竹桌上的茶悄悄撤走,他似嗅到菊花香气,阔袖一抬,指尖恰恰碰到那杯缘微厚的竹杯,修长十指虚握。
“谢谢婆婆。”举杯,热气与茶香扑鼻,他微噘唇吹了吹,才徐徐啜饮。
她被他弄糊涂了。
只道他八成不愿驳了老人家好意,所以才勉强饮茶。
但……他那神态又无半点勉强模样,喝得挺乐,一口接一口的。
还是当真口渴难耐,只好委屈这么一次?
见他噘嘴吹凉的表情,格外认真,竟有些孩子气,她禁不住想笑,又得紧紧抿唇不能笑出声。
眼前的人如玉如石,温润沉定,但他的狂态却似焚焚烈火,烧痛她四肢百骸,亦狠狠烧狂了她的神魂身心。
见到了,这般近地静看他,才知牵挂原来是很深、很深的情丝,百尺、千尺的长。以为不太想了,被生活中的其它人事物引走心神,至少没那么想了,不经意间却又浮出,然后又是轮回般的百尺、千尺、万尺……无尽的牵念……
她离开苗家时,春寒犹重,此时已至秋末。
这几个月他过得似是不错,好看的下颚是有些变尖,颊面略瘦,但眉宇间能见神采,墨眉斜飞,淡敛的双目如此宁定,施施然不着火气。
就是不知两眼因何仍不能视物?
她出神望着,看得神魂深陷,细细端详他的眉眼口鼻,方寸兴起的温潮一波涌过一波,忽觉心绪似岸边之石,被层层叠叠的 潮浪冲刷磨砺,柔软却也疼痛,迷乱中自有向往,实不能自已。
他身上有她所渴望的,关于他的一切,她爱看、爱听、爱静静发想。
真真相濡以沫、侵入神魂身心,再见已然不同,他每个细微表情、每个随意之举,皆能牵引她每缕深埋却敏感的波动……见他噘嘴,她忍笑,脸红心跳。
见他饮茶时滑动的喉间,她笑不出了,不仅是脸肤泛红,身肤亦然,热得她背生薄汗。
再瞥见他探出粉嫩舌尖,状若无意添过下唇,她脑海里一幕幕掠过的都是那晚在‘九霄环佩隔阁’藏琴轩里的事……过程中,许多详细的事儿记不清了,但他的唇上力道、野蛮神态、双臂架住人时的那股气势,如何能忘?
他的吻、他的唇与舌,曾落在她全身,连最私密之处亦没放过……
突然,毫无预警地,那双盲了的美目一抬,竟生生与她看得入痴的眸光对上,对得准准的,仿佛他真看到她了,将她痴迷模祥尽收眼底似的……
她凛神凛心,背脊不由得一颤。
却见他弯唇浅笑,诚意十足地赞道——
“婆婆这竹杯甚是有趣。嗯……摸起来杯缘厚实,喝热茶不烫手,底端凹处明显,应是截取竹节处而成的。用这杯子喝起茶,还带似有若无的竹香,别有一番滋味啊!”
她猛地甩头,以为这祥就能甩掉脑中绮思,所以甩过又甩。
不能答话,她只得提起陶壶又往他竹杯中加水,还故意弄出大大小小的声响,让他能轻易推敲出她在做什么,省得他捧茶啜饮要烫了唇舌。
替他往杯中注水时,他玉颜微扬,午后秋光点点镶金他的脸,那眉、那睫、那几缕轻动的柔软发丝,墨浓般的黑,而深瞳迷离,唇色却异样泽红……
一将陶壶放回小火炉上,她双肩微垮,艰难吐息。
两手开始自虐似地捏着自个儿双颊,一张鹅蛋脸都捏得变形了。
她原想拍打,左右各来个几记,看能不能把神智打醒些,但到底怕弄出声响他要追问,只好狠捏自己几把替代。
他目光挪移,淡淡向她,却是从她肩上而过,然嘴角的浅笑一直都在,此时似有些笑浓了。
最想知道的是他头疼与眼疾之症,如今人在眼前,她却无法问出口。
不能亲近,无法不理,这般折腾如同拿心在火盘上煎熬。
定定注视他好半响,最后仍是沉默,她留下火炉暖他周遭,自个儿退开了。
退到屋里厅上,顺道将外头竹桌上的活儿抱进屋来做。
门仍大大开敞,她边做活儿边关照他的动静,心里闷堵得难受,她不去理会。
原以为这样做最好。
一来是图个“眼不见为净”,不紧盯他看,自然不会被他搅得心神痴乱。
二来是苗家家仆若回来迎他,她刚好能就近避进内室,不和来人打照面,免得被认出。
只是她心里算盘打得太理想,偏偏有人选在此时过来寻她。
听到脚步声,她倏地扬睫,脸色不禁一变。
“陆姑——唔唔唔!”
那位住邻近的卓大娘踏进前院,声甫出,一道纤瘦黑影已从屋内急冲出来。
卓大娘一时间惊愣在原地,嘴已被一只手捂得死紧。
“唔呃……唔?”用力眨眼。
陆世平细细喘息,猛摇头,摇得一把过腰的青丝晃得厉害。
头疼啊头疼!
这下子情况可辣手了!
第15章(1)
她其实想将卓大娘架走,无奈真比力气,她应该没办法胜得安静利落,与其又弄出声响,还不如求大娘别声张。
大娘瞠圆的眸子一溜晃,见小院子来了男客,那人往她们这儿抬头,眼神却淡淡地飘,她正因对方好看的皮相微微一怔,再见那人手边搁着根长长细杖,顿时瞧出点端倪。
卓大娘指了指秋光中一身闲适的苗三爷,再指指自个儿双眼,摇摇头。
瞎眼的?瞧不见?
陆世平点点头,这才慢慢放开大娘的嘴。
卓大娘指指她,福态下巴朝苗沃萌一努,眨眨眼,笑得有些暧昧。
冤家找上门了?
陆世平忙摇头,两手还强调般在胸前胡挥。
她极快地瞥了眼几步外的苗沃萌,见他捧起竹杯正慢吞吞啜茶,像似漫不经心。
卓大娘大概是头一回见她这祥焦急外显,眉遂蹙起,又比手画脚一番。
上门讨债的?
陆世平咬咬唇,干脆就……认了。她点点头。
卓大娘“喔……”地叹了声,总算看明白。心想,债主眼盲,八成没认出人,她只要不提“陆姑娘”这称呼,该就没事的。一想通,略宽的嘴咧出笑,道:“咱是路过,顺道进来问问,不知那东西制好没?几日后要拿回娘家送人的,若是好了,就先拿了。”
陆世平进屋内将大娘订制的一只大大六角朱盒取出。
一见那做工实在的朱盒,卓大娘两眼都灿光了,捧着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得仔细,没得挑剔。
取过好货之后,她从袖底掏了钱往陆世平手中一塞。
“哪,这是尾数,那就这祥,那……就两清了呀!”
陆世平摊开掌心一瞧,比原先说好的还少了些,她迷惑扬睫。
“走了、走了,咱家里还有事忙,你也快去忙吧!”卓大娘挥挥手轻嚷,没看她,捧着朱盒转身快走。
她被占便宜了吗?
料定她不想出声,不想被“债主”认出,索性短给她制盒的尾数?
抓着钱,她无奈地抓抓额际,最后只得苦笑。
轻吁了口气,一下子便释怀了,欲回屋内,她甫旋过身,背脊不禁一凛。
苗三爷又在“看”人,虽未直接对上她,然目光直通通的,神态似笑非笑。
“能再跟婆婆讨杯茶吗?”嗓调一贯的温文优雅。
她走近,突然想起忘了拖着脚步,跟着又记起方才还急咧咧从屋内飞冲而出……他定然觉得古怪吧?
再去看他,看那清朗俊美的五官,实瞧不出个所以然。
替他重新换过茶叶,摆上新茶,她轻轻拉他衣袖。
他再次轻谢,将竹杯捧在掌心里,凑鼻闻香。
团团茶烟迷蒙他的脸,有一缕青丝掠下,虚贴他腮畔,她探指欲帮他撩开,指尖却颤得有些不像话,苦笑压抑着,最后仍没去碰。
一垂眸就见地上的影儿。
他坐着,她站着,两人影子在午后秋阳下略斜长,上身重叠,仿佛他坐着将她抱住……看得都痴了,她傻傻笑。
突然,男人的影子挪了挪,他上身微微离开她胸前,但头仰高了……陆世平呼吸一窒,颊面涌潮。因那影子啊,像他正静静 索吻,等她吻下。
心跳骤急,她闭眼甩甩头,连忙站直身子。
即便不碰他,邪思依旧一大堆,遇到苗三爷挡都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