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掬香的情谊,不同于一般主仆,她是打进了严府便跟在他身边侍候的,连名字都是他给的,见她能有好归宿,他是以兄长之名将她嫁出严府。
那一日,掬香哭成了泪人儿,再三跪地拜了又拜,感念他这么多年的恩德,当丫鬟的,生来命贱,早认了要任人捏圆搓扁,她是幸运遇上了个仁慈宽厚的主子,从不曾让她委屈、受糟蹋,末了还以兄长之名为她主婚。
这么好的人、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不能有好报?她要走了,往后谁来照顾他的生活起居?这冷冷清清的观竹院,谁还记得有他?
严君离对此倒是看得极淡,浅笑道:“我有手有脚,不需要人伺候,这几年,我身子不是好多了,也鲜少再生病。”
也许是远离了俗事纷扰,放宽心怀,自然便百病不生了。
只是——偶尔会感到些许凄清寂寥。
岚儿走了、爹走了、奶娘走了,现在连掬香也走了,他生命中最亲近熟悉的人都一个个离他远去,除了小小的意同,他身边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现在,全副心神都放在教养意同上。学过一回教训,他对意同的教养不再那么百般宠溺,该严格时,他从不让步;该关怀时,也懂得适可而止,就怕把他性子养得跟某人一样,任性固执得教人头疼,不知拿他如何是好。
因此,意同敬他、爱他,却不至于放肆无状,小小年纪便乖巧懂事、深知分寸,善体人意得该教某人汗颜到天边去。
意同已慢慢晓事,关于身世他从没瞒过意同,血缘是天定,他无权悖逆伦常,也说过,他该去与自个儿的生父熟识、亲近些,父子俩同住一处,却是形同陌路,未免悲哀。
何况,孩子年纪尚幼,他自个儿避世,不代表意同也得陪着他一生困在这观竹院里头。
意同偶尔会问,亲爹是个什么样的人,由他口中,去描绘父亲的具体形貌。
一开始,他总是不知该怎么说,他以为会很难,试着开了口,一句、两句……慢慢地,也就愈说愈顺口。
那个人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一直都很鲜明,不曾模糊过,无论是性情、面容、还是那一度让他伤透脑筋的怪脾气。
他很意外,一路说来,竟能如此平和,淡淡地,没有太多纠扯疼痛的情绪,将那人在心中存留的记忆,拓印到儿子脑海,让严知恩的孩子明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意同说,他不想考取功名走仕途,而是想从商。
他告诉意同,士农工商,商人是敬陪末座,不会受到太多敬重的。
意同却回他:“可是看一文钱在自己手中转出百文、千文、百两、千两,这比较好玩啊。”
“……”他曾考过功名,但并无心仕途,爹也不赞同,说他宽厚正直的性子,在官场只会被生吞活剥,走上仕途不见得就好。
他想,他是没太多东西能教给意同了,但严知恩可以,既然孩子想从商的话。
近来,他开始正视这件事,让幼童长年待在观竹院并不妥,孩子需要接触不同的人、事、物,开拓襟怀与视野,如此长期下来,只会将意同养得封闭内向,这不是他乐见的。
他思考着,或许该让人传个话给严知恩,让他将意同带在身边好好栽培,未来或许也能与他一般,成为出色的经商人才。
只是——意同这一走,就真的只剩自己孤身一人了——
尚未将心底的盘算付诸实行,那一年才刚入秋,他便感觉到身子有异。
许久不曾出现过的胸闷与疼痛感,一缕、一缕袭来,到最后,密集得连每一寸呼吸都窒疼难当。
这发病前的预兆他并不陌生,只是这几年冬天都安然度过,几乎要忘了还有这道陈年宿疾,今年才刚入秋,便来势汹汹得教人措手不及。
像是累积了数年,一次爆发,病势来得又快又猛,难以招架,当天夜里,他就发起高热,半昏半醒的意识里,仍挂念着身边有孩子,意同不曾见过他这副模样,怕是吓坏了。
“父亲、父亲——你怎么了?”耳边,是孩子心慌的叫唤,小小的手掌覆上他的额。
以往还有掬香,现在连掬香都嫁出去了,一个六、七岁的孩子,饶是再早熟懂事也无法处理这种情况。
他张口想回应、想安抚孩子的情绪,却是力不从心,模糊的视线中,见孩子抹了泪,突然转身往外跑——
意同……
气如游丝的音浪,被卷至无边黑暗中,彻底夺去他最后的神识。
卷四 知恩
“为你取这个名,不是提醒你要回报我什么,只是单纯希望你快乐,对我而言,唯有知恩知足,心灵才能有真正的宁静与喜乐,不愿未来那些恩怨是非,把你今日最单纯的赤子之心给扭曲,遗失了最初、最单纯的喜乐。”
“这些话……”严知恩喉间哽了哽。“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那他或许……便不会为了斗气,而犯下那些让他无法原谅的过错。
“我以为……你是懂的。”
四之一、相思漫漫几时休
折腾了大半夜,严君离病势稳定下来,退了热,如今正沉沉睡去。
严知恩静立床畔,凝视着那张沉睡面容大半夜,而后,终于有了动作——
轻轻地,像是怕扰了谁,小心翼翼过了头地在床边落坐,倾下身,不敢真正靠上,只以蝶栖般的力道贴上他心房,感受那微弱的跳动、与温度。
“你就——这么恨我吗?”低抑地启了口,沙哑嗓音满布痛楚。
都病成这样了,也不肯跟他说一声,真那么决绝,宁死也不见他——要不是意同机灵,知道要来找他——他打了个寒颤,完全不敢想象后果。
门边传来声响,他迅速坐直了身,见孩子迟疑地站在那儿,一如只身跑到听松院来找他时那般,充满惊惧、惶惑的不确定感。
他知道这个孩子,以往严君离会让掬香带着意同出来走走看看,他曾在远处瞧过几眼。
他招招手,让孩子过来。
严意同踩着小小的步伐靠近,抬头仰望他,轻轻喊出声:“爹。”
父亲说,虽不知是哪一日,但见到了一定要喊人,他听话。
严知恩当下说不错愕是假的,他没喂过这孩子一顿饭,更没教过孩子什么,不曾付出分毫,孩子却完全没有挣扎地认同了他。
他知道,那是严君离教得好,让孩子知足喜乐、心灵平和,不懂怨恨,不像他——这一生失败透顶。
他张臂将孩子抱上腿膝,问道:“掬香呢?”怎会让一个孩子惊惶失措,半夜奔波?大人都干什么去了!
“嫁了。”
“几时的事?”
“年初的时候,父亲作的主。”
也就是说,大半年有了。
以往,因为有掬香在,他信得过,这丫头对严君离是绝对的忠诚,真出了什么事也会找他,谁知掬香离开严府,却完全没人告知他。
他又问了几个问题,才知这偌大的宅院,除了父子俩,便再无其他,日常用度,仆人只是如期送来作数,哪管得里头的人死活。
他听得胸口抽紧,绞痛不已。
这就是严君离要的吗?不准他过问、不让他插手安排任何事,就是为了过这种婢仆轻慢、死活无人闻问的日子?!他自己不在乎、不计较,可一旁的人有多难受,他知道吗?
一双小手爬上他颊畔,轻轻抚拭,他这才惊觉,泪已潸然。
“爹是不是——很担心父亲?”
很怪的语法,但他听得懂。
“嗯,很担心。”
“那为什么……都没有来看过他?”
掬香出嫁前,私底下偷偷跟他说,如果有什么事,就到听松院找知恩少爷,但是不可以让少爷知道。
他那时,其实很疑惑。“他会理会吗?”
“会,一定会的。再也不会有人比知恩少爷更在乎,以后你就会知道。”
不必等以后,他现在……好像就有一点点知道了。
爹看着父亲的时候……就很像他以前犯了错,怕父亲不再喜欢他、想哭又不敢哭出来、怕被父亲听到时的样子……大概就是那样了。
他去的时候,本来很担心,怕被赶出来,而且爹在审帐,看起来很忙的样子,要是被打扰会不会不高兴?
他还在烦恼要不要喊人,爹就发现他了,完全没有疑惑他是谁,就开口问了他怎么半夜跑来这里?
知道父亲生病,爹连一瞬都没有耽搁,好心急地赶过来,他在后面追得好辛苦,半途还跌倒,爹看见了,回头抱起他又继续跑。
那是他第一次给爹抱,有点惊讶,但是——感觉还不坏。
他有点懂父亲所形容的那个爹了——那个看似冷漠又难以亲近,可心其实很温柔的人。
严知恩思索着,要如何解释才能让孩子明白。“这里,我不能来。”
不是不想,是不能。
“我会调派几个人手过来,你父亲如果不同意,你就告诉他,你需要有人照顾。往后有什么事,你就像今天一样去听松院告诉我,我会处理,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