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恩……”他迟疑唤道:“你真要待在听松院?这不太好,别拿自己的安危与我赌气——”
当初送走他,就是不想让爹再有机会对他下手,如今这样——那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严知恩停步,微挑的嘴角,扬起一丝嘲弄。“你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软弱无能、任人宰割的无知少年吗?”
随着移步趋近的身形,阴影笼罩而下,严君离本能一退,腰后抵上阁楼护栏。
他这才惊觉,那个曾经赖在他怀中、要他抱、要他喂甜汤的孩子,几时起,个头已抽长得都要高过他了?这些年,变得黑了些、壮了些、也……阴郁了些,说的话一年年少,笑容一年年沉寂,最后再也找不到昔日那道仰望他时,纯然而真诚的目光。
这究竟是谁所造成?爹吗?抑或是他?
“被伤害一回是年幼无能,第二回是年少无知,再有第三回,那叫死有余辜!你忽略了——我不会永远无能无知地只能倚赖你的庇护,我会长大、会变强,而他会衰老,无法永远呼风唤雨。”
顿了顿,冷沉的嗓,一字字轻缓吐出:“你那比虎狼更狠的父亲,可曾教过你——养虎终为患?你猜,这回若再对上,有事的会是谁?”
领悟话下之意,严君离心头一颤。“小恩,你——”
严知恩话锋一转,又道:“告诉我,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当年不该救他养他、教他育他、宠他护他,终至今日养虎为患?
后悔三年前,遗弃他、将他驱离身畔之举?
还是后悔不该——严君离一顿,打住思绪。
“不,我不后悔。”无论哪一个,都不曾后悔过。
“是吗……”严知恩低喃,眼一闭,再睁开时,幽寒目光闪过一抹狠戻。“你不后悔……所以我活该要承受那一切?”
“我很抱歉。”
“抱歉?你知道,这有多痛吗?”他不容拒绝、强势地扯住严君离的掌,贴向心口处——“就在这个地方,你们父子分别划下一刀,差别只在于,他执的是有形的刀,切割我的身体,你使的却是无形的刃,切割的是我的心、我全然的信任,你们都是凶手!”
而他,竟以一句“抱歉”就想推搪了事?
严君离瞳眸一缩,不由自主地抚去。他知道,那指掌底下,有一道疤,狠狠割开肤肉,血淋淋的痛所留下的疤,一生难除。
“还……痛吗?”
那微哑的嗓滑过心间,严知恩不觉浑身一颤,感觉那道陈年旧疤彷佛再度热辣疼痛起来——
他退开一步,掩饰狼狈。“别表现出一副多心疼的样子,我早看透你的虚情假意!”
面对他的愤恨与不谅解,严君离无话可驳。
他确实,是无形的凶手,若不是为了他,小恩不必被牺牲,承受肉体伤害的痛楚,也面对信任被撕毁的背叛与不堪。
他原以为,最糟就是恩怨两消,形同陌路,却怎么也料不及,小恩会对他有这么深的不谅解,昔日情义历历在目,今日却得难堪地,面对反目成仇的局面。
严知恩退开一步,冷然道:“不后悔是吗?那我就让你后悔!你欠我的,我会一笔一笔地讨!”
什么意思?
一回神,严知恩已下了阁楼。
思及方才所言,他一惊——“小恩!”
前方身形一顿,没回身。
“你要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许伤害爹。”
“那是你爹,不是我的。”
只因最信任的那个人要他跪,他便跪;要他磕头,他便磕头;要他喊爹,他便喊!这一生,什么都听他的,结果呢?到头来换得什么?他的信任,换来的是一次失去得比一次更惨痛,而那个承诺要在他身边保护他的人,又几曾办到过自己许下的诺言?
没有!严君离背叛了他的信任,任他痛、任他伤,依了那个人一辈子,那个人却不曾依过他一回,真正听他心里要的是什么。
他何必还要再听话!
“你若伤了爹,我这一生都不会原谅你,更无法原谅自己。”
“你以为这还威胁得了我吗?严君离,你与严世涛,我都不晓得自己恨谁多一些。”原不原谅,谁在乎?他若不好过,谁也别想安生!
二之二、千方百计阻姻缘
那夜之后,严君离没再见过严知恩,无声无息,也未听闻任何人谈起,他忍不住要想,那晚或许只是他过度思念的一场梦境,那人其实从不曾回来过。
他后来又去了几回逸竹轩,在楼台的护栏边,发现一只绣金边的小荷包,那晚光线昏暗,竟没能留意。
十岁那一年,小恩大病了一场,他后来命人打块长寿金锁片,到庙里过过香火,以保平安,上头刻上“长命百岁”,以及小恩的名字。
后来,小恩渐渐大了,嫌金锁片俗气,不肯再戴这孩子似的玩意儿,便让奶娘绣了只小荷包袋,将长命锁放入,随身携带。
那是他的平安符,数年来傍身不离,保他平安无灾的。
严君离心下有些急,拾了长命锁便要送往听松院。
问了几个在听松院当职的婢仆,竟无一人能问出个所以然,不得已,只得亲自去向父亲讨个究竟。
“严知恩?”正与自己对弈的严世涛,目光没离开棋盘上的黑白子。“君儿,你来得正好,帮爹看看,这棋局该如何解?”
这是在顾左右而言他吗?
严君离仅仅望上一眼,没多做迟疑便拈了黑子往棋盘一处摆去。“爹,你可以说了。”
严世涛当下表情有些许微妙。
“我思索了一夜,都没能突破重围,你连犹豫都不曾,就能看透他的心思……”果然,真的只有君儿,最了解那个人……
“爹,我问——小恩呢?”
“你怎知他回来了?他告诉你的?”
“在逸竹轩碰上了。爹,我不是要您放了他,您为何——”
“你以为,你放他,他就真走得掉吗?君儿,你别太一厢情愿了。这孩子比你更早看清现实,自己回来也省得我费事。”
“他——怎会?”
“怎么不会?”严世涛挑眉,有趣地望向儿子意料之外的错愕。“这棋局,就是他昨晚跟我下的。”
“你们——”这回,可真说不出话来了。
小恩是自小与他下棋下到大的,看透对方的思路运转不意外,比较意外的是,这两个人几时也能父慈子孝、一同坐下来悠闲对弈了?!日出西山都不至于教他如此难以想象。
彷佛看穿他的满腹困惑,严世涛嗤笑。“从以前到现在,我跟他从来就不可能培养出一丝父子情。”这天真的傻儿子,要到几时才能认清现实?
“以前,是我利用他,如今,最多是相互利用。”
“相互——利用?”可能吗?小恩对父亲是深恶痛绝,绝无可能为爹所用,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这世间没有不可能的事,只要有共同目标,就能共处。”
“……”他发现,他真的完全不懂现在的小恩。“他在哪里?”
“立松阁。”
严君离一颔首,临去前,又道:“小恩对我的意义,爹是知道的。您要做什么,我不过问,就是别再打他主意,除非您想连同儿子一道逼上绝路。”
拿自己来要挟父亲,他极不愿为之,那已是他最后能使的极致手段,那一年心胆俱碎的痛楚记忆,他一生也不愿再经历第二回。
他在立松阁里等了大半日,严知恩才由外头回来。
甫踏进偏厅,见了端坐其中等候的他,顿了顿,脚下未停地越过他,直往房里去。
“小恩——”
“你来做什么?”
如今他们兄弟俩,连见上一面都需要理由了吗?
严君离抑下心伤,随他入房。
“你落了这个,给你送来。”
严知恩拧了巾子擦脸,随意一瞥搁在桌面的物品。“扔了就算了,何必还专程送来。”
完全可有可无、毫不在意的样子。
“那是你戴在身上七年的物品,能保你平安。”原本还以为,发现遗失后他会不习惯,慌然找寻。
“你还真信它能保我无病无灾,长命百岁?真不知该说你天真还是无知。”这种话,骗骗孩子就好,他都一把岁数了,怎么还深信不疑?
面对他冷淡嘲弄的姿态,严君离至今仍是无法适应。
“无关乎天不天真,那是为兄的心意。”是他佛前的祈愿,愿他关怀的这个人能逢凶化吉,无灾无恙。
只是——或许对方真的不再需要了吧!
“你的心意?!那是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他早已不再相信,如今的严知恩,只相信自己。
“如果没其他的事,恕我少陪,我想歇会儿。”
在他又要从身边走开之际,严君离探手握住他臂膀留住他。“小恩——”
对方眉心一蹙,不明显,旋即恢复正常,但严君离仍是灵敏地察觉到了。
看了看他,又望望掌下抓握的臂膀,连忙松手。“怎么了?”
“没事。”
严君离没让他三言两语打发去。这人从小就倔,身子不适也不说,只会闹别扭,他什么都能由着他,独独身体健康,不能任他使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