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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外,北方缸子的军队驻扎山坳口,密密麻麻地,几乎将往南往西的大道堵死,山路上十步一岗、五步一哨,俨然已将这座位于三大城与两大要道间枢纽位置的羌城完全锁死。

  靼子的士兵在城外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豪爽的歌声日夜不绝,雨一来,那些吵闹的声音穿过城墙和雨帘,听来有几分讥讽和嘲笑。

  时值天朝与北国交战的第七年,位居边关要塞的羌城封城抗敌第九个月。

  羌城虽非北国突破天朝防线的要城,却是天朝与西域、关外交通要道上的一大枢纽,占据它虽无法立刻突破天朝对北国的防线,却能截断天朝北方各要城的联系。

  它是一座山城,崇山峻岭环绕其间,城内土地贫瘠而多畸零,不利农耕。盆地地形虽然易守,却必须保持制高点的军力充足,数月前北国派出名将呼日勒逐一攻下制高点,逼整座羌城陷入围地,不得不封住城门。战争持续到了第九个月,城内所有粮仓却在三个月前就已告馨,帝都援军迟迟未来。

  “太守大人,您说说,士人汲汲为名,匹夫汲汲为利,飞禽走兽汲汲为温饱,这三者当真有高贵下贱之分吗?”

  书房里传来陌生男子的声音,原本躲在花园小山后的小身子悄悄挪动,动作有些迟缓。今早只喝了一碗米汤,白如开水的汤汁浮着两粒米,阿爹说他吃饱了,奶娘也说她吃饱了,要她乖把米汤喝完,但喝光了米汤,她肚子仍是饿,但她知道,阿爹其实已经数日未进食,奶娘也是,他们都是骗她的……

  “何谓忠君爱国?何谓民族大义?你把城门紧闭饿死你的百姓,就为了让后人赞你腰杆子硬,或者天朝那个正坐在大殿上和百官大享山珍海味的狗皇帝他日会赏你一块区额,上头该写什么?宁死不屈?或者彪炳千古?”

  窗太高,她太矮,而且没力气,只好偷偷摸到门前,推开一道缝。

  她闻到烤鸡的香味,不知是从城外传来,或者是她的幻觉?肚子咕噜咕噜直响,她希望阿爹没听见。

  “这鸡腿真香,皮烤得酥脆,肉嫩而多汁,太守大人,要不要来一块?”大刺刺坐在案上的黑衣男子,嘻皮笑脸地边啃鸡腿边说道。他没忽略门外那根本瞒不了他的动静,更加大方地咀嚼,还把油亮的手指吮得啧啧有声。

  咕噜咕噜——

  小家伙肩膀缩了缩,可是比起被大人发现的忐忑,她肚子更饿。上次吃最后一口饭是什么时候?一个月前?两个月前?府里粮仓早就空了,阿爹下令城内富豪必须缴粮,也把府内的粮仓大开,在围城的第四个月实行每户配给的制度,只希望撑到援军到来。

  阿爹背对着她,坐姿依然端正挺直,不说话。

  “说真的,”黑衣男子砸了咂嘴,还打个饱嗝,“天朝跟靼子这么僵持不下已经几年了?呼日勒将军没兴趣把已经宛如死城的主城再搞得天翻地覆,杀你们无济于事,他的军队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你把城门打开,迎呼日勒进城,百姓立刻就有饭吃。”

  瞧瞧那些靼子一个个吃肉喝酒,红光满面的,城里有人挖了狗洞往外逃,城外

  靼子抓一个杀一个,城内则祭出死罪,把所有洞填死封死,就怕靼子偷闯进来,简直逼百姓等死。

  明相梧依然闭目不语,义正严词或慷慨激昂只是多费力气,再说他其实也没多的力气可浪费,只能用沉默表达坚持。

  “哎呀!”黑衣男子一手支颊,叹道:“我真想知道那些满口忠孝仁义的‘君子’,这时候在做什么?在帝都烹龙煮凤吃得满嘴油腻,然后回家呼呼大睡,等着早朝到庙堂之上继续和同僚高谈阔论,见到皇帝时跪得比谁都卑微,头瞌得比谁都响、砰击敌人砰击得口若悬河,脸红脖子粗,如此这般……是为忠君与爱国,不知道他们见识过人间地狱没有?”他嘲讽地扯嘴笑,“见过战争结束后,秃鹰与乌鸦争食那些连眼睛都来不及闭上的士兵尸体吗?战袍底下不再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怀里揣着的也许是远方家人寄来的家书,心里念着未过门的妻子或未出世的孩子,但谁在乎呢?”

  黑衣男子顿住,眼角瞥见挤在门缝外的小小身影,冷笑。

  “对了,太守大人……您有多久没听见城里有婴儿啼哭呢?”

  明相梧睁开眼,看着黑衣男子越来越冰冷嘲讽的眼神,早就没力气做任何抗辩,心头却突然一震。

  黑衣男子的笑越来越狰狞,眼里的深恶痛绝像利刃,直直往他心里插。他从桌子上一跃而起,拿出怀里的巾子抹了抹手,来到窗边,“太守大人喜欢吃饼吗?豆沙饼、鲁肉饼和芋头酥,是不是特别爱吃城东王六麻子那家传了三代的饼?王六麻子一年前娶了媳妇,正好是九个月前,两口子有了喜讯,我记得那时太守大人还送礼道贺过……”

  黑衣男子转过身来,看着明相梧越来越死白的脸,“王六麻子的夫人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城里的粮却一天天减少,到两个月前,连树皮草皮都被啃光了,粪坑里一只蛆都值千金啊……这是地狱吗?不,地狱岂是那些高坐庙堂之上的人所能想象?”黑衣男子挥笑,“王六麻子的夫人早该临盆了吧?一家子饿得皮包骨,甚至记不起最后一口粮是多久以前入口的……太守大人,您听见婴儿啼哭声了吗?”

  “住口……”明相梧闭上眼,体力早已空乏,握住椅背的手关节却泛白。

  “皇帝的野心,臣子的愚蠢,还有太守大人您想流芳百世,您腰杆子硬,您舍得自己的孩子每天只喝一碗米汤,自己喝水度日,您是父母官,却让您的子民饿到只能吃自己的骨肉……”

  “住口!”

  “哈哈哈……”黑衣男子向后一跃,退到窗边,宛如飞鸟般灵敏,“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替呼日勒传话,大人,您是如此爱民如子,如此忠君爱国,但您的子民能支撑多久呢?所谓名留千古,永远都是官,真正活在地狱里的又是谁呢?帝都夜夜笙歌,那些高风亮节、义正词严大唱在敌前宁死不屈的仁人义士,不知道有没有过山穷水尽,饿到连泥土都敢塞进肚子里的时候?他们有没有在绝望时尝过人肉的滋味?尤其是自己骨肉的?呵呵呵……”

  是饿到头昏眼花了吧?小家伙缩在窗边,以为自己看见了那黑衣人化作黑色大

  鹰,双翅能遮天目。这场骤临的雨停了,黑鹰倾刻已在高空中盘旋,仿佛正睥睨着这座死寂的人间炼狱,然后朝城外飞去。

  但小家伙更快注意到的是,黑衣人把啃完的鸡腿随手丢在地上,她吞了好几口口水,多想冲过去捡起来,却迟迟不敢动。

  明相梧身形一顿,双手扶住桌面,愤怒与悲怆对此刻的他来说太劳累,眼前一花便几乎要晕了过去,但他不能倒。

  小家伙终于偷偷溜进阿爹的书房,看着阿爹的背影,默默捡起地上的鸡腿,擦擦上头的灰尘。

  好可惜呢!骨头都还连着肉。她都快忘了鸡腿是什么味道了。小家伙吞着口水,来到阿爹身边,困难地抬起头,看着阿爹苍白枯瘦的侧脸,悄悄把鸡腿放到案上。

  咕噜咕噜——不过,她好饿哦!

  明相梧低下头,这才发现女儿。

  他的青儿脸颊早就没有以前的红润圆胖,甚至像小乞丐一样若无其事地捡拾过去府里只会丢给狗吃的骨头。他没力气震惊,只剩满腔的悲伤与心疼。

  他蹲下身,把只能算鸡骨头的鸡腿放到女儿手上。

  “吃吧!”他泫然欲泣。堂堂太守,却比讨饭的老乞丐更没用,老乞丐还懂得鞠躬哈腰,求大爷赏他爷儿俩一口热腾腾的饭,而他只能让自己的女儿捡人家丢在地上不要的鸡骨头。

  “阿爹吃。”她有喝米粥,阿爹没有。

  “爹不饿,你留着。”

  明冬青咽着口水,想了想,“我拿去跟姊姊一起吃。”

  “好青儿。”明相梧笑着拍拍女儿的头,看着她脚步虚浮地走出书房。

  黑衣人的话,像毒蛇在他心房钻动,啃咬着他的心和血肉。他失神地往外走,

  走过破败的门廊和寸草不留的庭园,亡妻当年亲手种下的山桃树早已枯死,他甚至没有力气去凭吊。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而他身为太守,无论如何必须坚守到最后一口气。

  坚守到最后一刻,哪怕……届时先城已如死城,他得拿全羌城千余口人的性命,在地狱里为天朝守门吗?

  一且拿下羌城,将是呼日勒逐一攻破天朝在北方门户的重大助力,战祸会更快波及到关内其他城镇,人间炼狱不会消失,悲剧只会继续蔓延。

  羌城千余口人的白骨,原是一道残酷却必须存在的止火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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