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那些何雅遭受的错待,他一直毫无疑问地接受母亲单方面的说法,以为何雅坚持生产不需他陪同,以为她在家一切安好,毋须他挂心,而何雅这头也是持续隐忍、只字未提。
直到某天,他惊觉何雅花在烘焙上的时间越来越多;直到某天,何雅带着棠棠跑到章百涵家长住,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母亲对他婚姻生活的阻碍,远超出他的想像与理解。
“既然这样,你为何不说?你从前对我说过这些吗?你曾对我说过你母亲对你的要求与期许,曾说过你不顾一切往前冲是为了我,曾要求过我的体谅与支持吗?”若他曾向她倾诉过他的万般为难,她写给棠棠的信中便不会如此怨慰。盛怒之中的何雅,只觉莫韶华又在巧言欺骗。
莫韶华摇首,苦笑。她要他怎么说?他还能再让她讨厌母亲更多吗?
“小雅,不论你相信与否,我是当真对你心怀愧疚,我欺骗你,那是因为我害怕失去你。”
“……”不要相信他!何雅心中警铃大作。他总是甜言蜜语、面不改色;他总是任意玩弄她的情绪,让她深陷在他布下的天罗地网里。
何雅咬着嘴唇,铁了心地默然不语。
“小雅,你相信我,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会过得很好的。”莫韶华走近她,万分诚恳且卑微地请求。
“我不想再听你说这些了,莫教授,我分不出来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你别再耍我了。”
“小雅,我没有耍你,我要怎样你才肯信我?”莫韶华上前想搂抱她,可惜心烦至极的何雅毫不领情。
她奋力将他挣开,却在莫韶华一个踉跄,后背撞上窗台时,听见一阵强大且不寻常的抽气声。
“莫教授?你还好吗?”单单只是碰到窗台,怎会发出这么痛的声音?她令他受伤了吗?
即便两人正在争吵,僵持不下,但是……共同相处了这段时日,总归还有最基本的情分,何雅走过去探视。
“没有,没事。”莫韶华忍痛的声嗓听来极为压抑,额角隐隐还有冷汗浮现。
他紧咬着的唇瓣几乎泛紫,怎会没事?
何雅不顾他的说词,一迳走过去细究他的后背,直到此时才发现,他一向熨得整洁平整的衬衫背后凌乱不堪,上头明显有着不知被什么东西打过的痕迹,一条条、一道道,怵目惊心。
一个荒谬的念头窜上何雅脑海,她几乎是迫切地、不可置信地,在莫韶华阻止她前,狠狠地将他的衬衫下摆拉出撩高,而后在亲眼看见那些斑驳瘀痕与血痕时,既感气恼,又不知为何想落泪。
“这伤怎么来的?”她想,她是明知故问了,可是,她无法相信……
“……”莫韶华抿唇不语。
“婆婆打你吗?就为了我?为了今天的事吗?你都那么大的人了,她还这样……你不能还手,至少要跑啊……”何雅睐着他惨不忍睹的宽背,胸闷至极。既心疼他,又不甘心心疼他,反反覆覆,一颗心上上下下地煎熬无比。
“我和妈说了一些话,惹得她很不高兴,是我自找的,跟你没有关系。”莫韶华轻轻浅浅地笑了,可他故作平静、云淡风轻的嗓音却令何雅猝不及防地哭了。
可恶!她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何雅恶狠狠地将颊畔的泪抹掉。
她只是想到……想到婆婆对待亲生儿子尚且如此,那么,可想而知,她身为媳妇的日子的确不会太好过。
可是、假若,莫韶华方才说的是实话,他确实对她感到愧疚不已,那么,在她毫不知情且拚命怨怪他的同时,他是否也默默地为她挡去了许多风雨?正如同他此时的背伤一样?
她气婆婆瞧不起她的父母,可是,她现在对莫韶华发泄的,难道不是对他母亲的满腔怒火吗?她无法决定自己的父母是何种模样姿态,同样的,他也是啊。
他是不是总是这样?什么话都不说,什么疼都不喊?夹在这段难解的婆媳关系里,他是不是也很为难?他们从前,是不是真的有过许多误会?
何雅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情绪骤然间暴起暴落,不知该相信什么,只知道她如今一字一句都不想再听,一个声音画面都不愿回想,今天就到此为止,她已经不能再承受更多了。
“莫教授,我累了……”何雅硬起心肠,决心什么也不理。她心倦身疲,委顿不已地逃回卧房。
莫韶华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此刻才认清,他所有的努力、心力,皆是徒劳一场,万般皆空。他颓然地将脸庞埋进双掌,无力阻止双肩的抖颤。
今日,他终于彻底忤逆了母亲,也终于完全失去了妻子。
他从来就不是资优生,他只是一个将婆媳关系与家庭关系搞得一塌糊涂的平凡人。
午夜的客厅,只余今日发生的一切不堪,与男人从小到大被耳提面命交代的,从不被允许的沉抑哭声。
一败涂地。
第9章(2)
何雅站在厨房里,从烤箱里端出这些日子以来做的第无数盘马卡龙,咬了一口,接着心浮气躁地将它们通通扔进垃圾桶里。
马卡龙是种极为脆弱、需要细心养护的甜点,制作过程需要一气呵成,只要稍有一个环节出错,便会整盘尽毁。
何雅总觉得,垃圾桶里的那些马卡龙与她的婚姻很相似——明明包裹着缤纷甜蜜的色彩,其实内在却脆弱得不堪一击,难以入口,遑论吞咽。
她走到窗边,叹了十分深长的一口气。窗外天幕低垂,云层厚重,即便将屋内窗户全数打开,仍然挥不去暴雨将来前的滞闷空气。
这几日,她单方面地与莫韶华持续冷战,扣除那些日常生活必须的对话,她不再与他聊天、不再与他拥抱、不再与他亲吻……她与他的关系降至冰点,正如同她脸上再不复见的笑容,已经无法回到从前。
何雅不知道莫韶华是怎么想的,更重要的是,她连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也不明白。
她好像很生莫韶华的气,又好像不是很生他的气?而令她如此不舒坦的,究竟是从前不堪的往事,还是这些日子以来,莫韶华对她的欺骗?
她心中隐约明白莫韶华有许多难处,可又不愿放下姿态与他主动攀谈;她其实了解他的谎言背后,蕴藏着多么想与她再续前缘的渴望,可又不愿就此包容他的谎言。
事实上,莫韶华欺骗她欺骗得有多努力,便彰显了他在这段亟欲修补的夫妻关系当中有多狼狈。甚至,他为了她与婆婆争吵,吵得一身斑驳的伤痕……
何雅脑中绕着盘旋不去的心事,胸口彷佛压着千斤重的大石,愁眉不展,闷闷不乐,而莫韶华如同往常,伫立在吧台边缘,望着厨房内完全没发觉他出现的何雅,脸色忽明忽暗。
不过几日,她的下巴似乎更尖了,本就纤细的肩膀似乎更瘦了,她一向甜美的脸庞上再无笑意,憔悴的眼眸里满是疲惫……
他早就察觉到她在这段婚姻里的日渐枯萎凋零,却因着某些自私的理由,怎么也不愿放她自由。
他想,何雅之于他,除了爱情之外,更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那便是,何雅在他被安排好的人生之外。
因着他们两人天差地别的悬殊,她成为他求之而不可得的想望,是他小心翼翼珍藏着的秘密、不愿被人打扰夺去的休憩之地。他不愿放她离去,彷佛放开她,便会失去那个终于能够叛逆与潇洒的自己。
可是,他在何雅与母亲的夹缝之中争取了一辈子,怎么都不肯放弃这段感情,却原来,他的坚持才是造就了这些痛苦的根本。
他的母亲希望他离婚,他的妻子也希望他离婚,他却为了自己的执着,白白折腾了这两个女人好多年……这场僵持不下的闹剧,走至今日,势必得有人作出决定。
“小雅。”莫韶华深呼吸了一口气,闭眸又掀,鼓起毕生最大的勇气,开口唤她。
轻轻淡淡的男嗓,回荡在厨房宽敞的空间里,未预期莫韶华会在此时出现的何雅吓了一跳,侧首望向音源。
“你回来了?这么早?”抬眸睐向挂钟,时间才过正午。
“今天期未考,要准备放暑假了。”莫韶华平缓的口吻,有着他自己才知道的僵硬。
“……喔。”何雅与他对望一眼,一阵沉默过后,又尴尬地垂下眼睫。连日来都是如此,除了稀松平常的日常对白,她实在找不出任何言词与他相对。
莫韶华对她清清楚楚写在脸上的情绪毫不意外,唇边微扬一道无奈笑弧,提步走到她身畔。“小雅,我想和你谈一谈。”
“谈什么?”何雅扬睫睐他,因为已与他疏离了几日,不知他此时要说些什么,咽了咽口水,不由得有些紧张。
“这给你。”莫韶华将一只A4大小的牛皮纸袋递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