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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老妈死了,留下四个拖油瓶,她是最大的那一只。

  四个拖油瓶,每个各有不一样的爹,不搭轧的姓,处理起来很麻烦,饲养起来也很麻烦。所以老妈一死,他们几个顿时如同无主的孤魂野鬼,人间没有个安排处。

  老妈最后一任丈夫,也就是小昭的爸爸,大她不到十岁,穷学生一个;研究所念了六,七年,还拿不到学位;住在一起的时候,原就是老妈供着他生活的。老妈也真敢,竟然敢找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少年谈恋爱,还嫁给他,被拋弃自然是正常的──老妻少夫。她冷眼旁观原就不看好;果然,老妈才卧病在床,那个小丈夫就跑得不见人影,他们想找也不知打哪儿找起。想想,在几百万人潮里寻找一个没种的男人,无疑在大海捞针。老妈看得开,叫他们算了,可怜的小昭,才四岁,就这样没有了爸爸。

  而老妈的第三任丈夫──乔的老爹,她惯叫他做大乔。听说当年是东门町一带酒吧有名的美男子,打了一手的好豉,迷得酒吧里的小歌星和女客们团团转。

  但那个男人和无数在酒吧里鬼混的男人一样,也是浪子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过着没有明天的日子,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责任”;现在也不知淹死在哪个酒槽中。据她打听到的消息,那个浪子不知怎地欠了人家一屁股债──总之,脱不了酒色。目前人大概被押在南太平洋某个快要沉没的小岛以肉抵债,尸骨是否尚全,还是个问题。他对这个家的唯一贡献─是提供他美貌外表的基因,继承他的种的乔,才不过十一岁大,就长得一副小美人胚的模样。

  至于她的老头──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人穷又懒,个性又酸,又爱搞三捻四的,简直乏善可陈;她一向是站在老妈这边的。和老妈离婚后,老头一双眼吧嗒吧嗒地看着她,央求她跟他走。她清楚得很,他肚里那些数不出几条蛔虫来的伎俩,甩都不甩老头的装模作样。果然,不到一个月,他就娶了另一个女人。她心里其实也不怎么认真地怨他,毕竟他是她老头,那一点感情还是存在的。但她跟暮老妈东西南北地流浪,生活都快忙不过来了,实在没有太多时间怀念他。可老妈死了之后她才知道,离婚的老头老早就嗝屁了,他的女人也早在八百年前就带着他的种琵琶别抱,跟着另一个男人夫唱妇随去了。

  那可真是令人伤感的一件事情,因为,那意谓着没有人会饲养他们。

  “阿飞……我肚了很饿……”小昭捏皱了她的衣角,往她怀里又撒娇、又不安似的钻黏过来,像只无尾熊般攀着她不放。

  “乖,小昭,再忍耐一下。”她拍拍小昭,轻声哄他。小昭从小就没胆,怕生又好吃……真像他那没种老爸的翻版。屋子里人来人往,晃映的面孔及杂沓的脚步声,连她都搞不清哪个是哪个,乱烘烘的一片,多少让小昭感到不安畏惧;加上肚子饿,那就更难受了。

  而说到吃,那就更让人伤感了。打老妈死前,她们三餐就有一顿没一顿的,已经好久没吃过一顿象样的饭;才四岁的小孩,忍耐力再怎样强、再怎么懂事,还是有限度的。

  “可是,我肚子真的很饿……”

  “小昭,你闭嘴!”老二罗彻不耐烦地瞪住小昭。

  小昭脏脏的小脸立刻委屈地打皱起来,小嘴也垮下来,想哭又不敢哭,鼓着腮帮子,

  拼命忍着委屈的模样。

  “阿彻!小昭还小,你干嘛对他那么凶?”她斥了老二一声,安慰小昭说:“来,小昭乘,听姊姊的话,再忍耐一下。”

  小昭委屈地点头,攀到她身上,彻底变成一只无尾熊。她只好抱住他,哄了又哄。

  “这小子,就只会撒娇!都几岁了?”罗彻啍一声,口气很不好。她瞪他一眼,他才赌气似的闭上嘴。

  这也难怪──难怪老二心情会不好。屋子里黑压压的一堆人,全是些不相干的人,也不知是凑什么热闹而来的。老妈娇滴滴的一个俏人儿,烧成了一醰灰供在方桌上,仍然摆着她那不知人间疾苦的甜笑高高在上地腑视着他们;她走了倒好,一了百了,却把他们丢在这一团混乱中。

  “阿飞,我们还要等多久?”乔扯扯她的衣角,仰起美丽无瑕的脸蛋看着她。她在问还要等多久这些人才会“饶”了他们离开?

  虽然年纪还小,但乔长得实狂美丽,真的是美!不是什么可爱或漂亮那种用来蒙混或敷衍的笼统形容。乔是美人胚子─她不知该怎样形容那种美丽,但她知道,那就是“美”,一种女人的标致。是的─女人;乔从八、九岁起,就呈露出了一种年龄分辨不出的美感,让人忘了她的年纪,时而吸引住一些成熟男子的目光……意淫或是恋慕的。

  说实在的,她到现在还不太敢相信,这样一个美人胚子的乔会是和她打从同一个娘胎生下来的。仔细瞧了,老二罗彻和小昭都有一副好轮廓,很在长成美男子的潜力。小昭还小,才稍具雏形,尚不太看得出来;但阿彻已经是个翩翩的俊少年,他不过十八岁,还小他两岁呢!就高出她一个头,接近一米八的身材,怎样看都是个性格帅气的小伙子,即使不去迷惑人,人亦自迷。

  想想,老妈年轻的时候就是个美丽的小女人,就是后来病了,仍然风姿绰约,迷得医院里一干实习的小医师昏头转向;也难怪小昭的爸爸当初会不计年龄的差距娶了老妈。而阿彻、乔、小昭三人都遗传了老妈的魅力与美貌,和他们各自老爸的优秀基因;只有她最不幸,单向遗传了老头一切的劣等基因……个头矮、身材平板、头脑普通。

  好比阿彻是明星高中的学生,脑袋顶尖那就不用多提了;乔也是年年拿第一,深得老师的疼;就是小昭也常被幼儿园的老师夸赞聪明懂事,虽然胆小了一些。而她半工半读二十岁才念完夜补校,从小到长大,从来没有听说哪个人夸过她一句中听的。

  她多少也有一些不平;但本是半边的同根生,再想想老头对老妈的差劲,老妈生她时的品管不良,也算情有可原,她也只好自认倒霉,算了!

  “很快,再等一会就可以了。”她压低声音,投给乔一个忍耐的笑,却不禁引长脖子望着屋里那堆人。

  这堆人已经待得够久了,石头都可以变烂;但看起来,他们好象没有离开的意思,打算再继续在这里耗下去。一团人吆来喝去,忙里忙外,直把他们的家当作菜市场。老妈死后,这堆人就没闲过,在他们家穿穿梭梭,全是一些无事忙。这些左邻右舍说起来好心,但也算是好事鸡婆,帮忙有余,骚扰也足够。

  “我早说了,不必这些人帮忙,我们自己就可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你偏不听!看看他们,把人家家里当作什么!”罗彻一向讨厌邻居这些三姑六婆,现下更是觉得不耐烦。他臭着脸,脸色很难看。

  “小声一点!”她连忙斥了他一声,一边堆着笑响应一个太太投来同情关爱的眼神。

  “为什么要我小声?这些人吵得还不够吗?干嘛还要忍耐……”

  “阿彻!”她喝住他,皱起眉,翻个白眼。他以为她喜欢这样低声下气?喜欢这样吞声忍气?她也不想求人啊!但老妈一死,她手足失措,全没了主意。如果没有这些人,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毕竟死亡这事太匆促,总不能叫谁先死死看,让她学着办那些后事什么的吧?

  而且,如果没有这些人,大概房东早已迫不及待地将他们的拉杂扫到门外,找人换了锁;搞不好,已经有人搬了进来,他们早流落街头也说不定。没办法,谁叫他们积欠了六个月的房租,还拖着房东倒贴了一笔“送葬费”,叫那个一天到晚呼天抢地哀号着一家十口要养活、外带一个小公馆要照顾、干哭起来一排金牙露嘴的胖老头的猪肝脸怎么好看得下去!

  老二尽管少年意气,说得可轻松,但现实问题可不是凭着自尊、骄傲和意气用事就能解决的。不认清现实,只凭着一股盛气,别说日子过不下去,搞不好会死得很惨。

  “阿飞……”罗彻握紧拳头站起来,再忍耐不下去。

  “别说话,安静坐着!”她以“家长”的身分命令他,硬将他拉回椅上,硬拗着他吞下他的自尊。

  老头如果再长命一点,那么一切也许就会比较好解决;或者二少还在的话,他们的处境大概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狼狈。偏偏老头什么事不好做,活着嫌不耐烦,早早就赶着去赴死,连个子儿也没留给她;老头那些关系隔了一层又一层、起码有喜马拉雅山那么远的亲戚,看着她就像见到了瘟疫,且老妈又没亲没戚,她又不知道乔和小昭的老子死到哪里,而二少又……唉!没办法,真的就是一句没办法,他们连投奔的对象都没有,只能毫无选择地接受这些不请自来的“善意”-或者说骚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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