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火上身吧?我想。这名词我从报纸上成药广告上看来的。二十世纪,西方的成药攻掠下传统中药的市场,偏偏那些西药商,顶爱在那些苦得要命的胶囊包装上卖弄些古中药的名词身段,不三不四的,害得我每次惹了什么伤风感冒,不拖至最后关头,绝不轻易踏进医院或西药房。我比较喜欢中药那种阴凉的味道,可是煎熬的功夫很麻烦,我每每买了一包包的中药材回去,每每被爹爹催促着上医院。他们那三人老做些不切实际的贵族梦,性格上却端的是西式贵族的进化。
「王爷驾到。」
远处传来卫士嘹亮的呼报声,宗将藩回来了。我没动,继续喝着水。以前搭公车上学时,常常会有一种恍恍惚惚的事发生。明知道下一站是目的地,也知道自己要下车了,意识非常清楚,可是不知为什么,大脑指令并没有将这两种讯息合而为一。我常常看着车窗外的风景想,啊!目的地到了,却恍惚的不知下车,等车行过站,突然猛一恍悟,啊!我是要下车的啊!现在我就是处在这种恍惚中,我知道宗将藩回来了,却仍恍惚的,大脑并没有告诉我「知道」了又该如何。那感觉就像是知道了某件事,却迟迟不顿悟原来是和自己有关。
有脚步声靠近,我抬头,宗将藩停在殿门前,严奇跟在他身后。
「宗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宗将藩冷冷的,手一挥,摒退了左右,剩下宗奇和严奇。
严奇一看到我,就露出一种惊讶黯然的神色,直直地望着我,眼神默默在诉说着我不懂的语言。我盯着他,也用眼眸告诉他一些他大概也不懂的话。我说嫣红平安了,我好想回去。
我没听清楚宗奇回答宗将藩些什么,我只是看着严奇,心里一直对他说:我好想回去。
「严奇!」宗将藩的声音切断我和严奇交流的电波。「你过来见过银舞公主。」
严奇上前一步,对我弯膝行礼。
「上王对银舞公主的去处已经起疑,」宗将藩说:「过不了多久就会得到消息。我要你们两个从现在起好好保护公主的安全,绝不许让上王和贺将有任何可趁之机!明白吗?」
「属下明白!」两人异口同声说。
「明白就好,退下吧──宗奇你留下。」
我目送严奇的背影离去,宗将藩身形微移,不知是凑巧还是故意,挡去了我的视线。他问宗奇说:「宗奇,可有什么事吗?」
「启禀王爷,淑妃娘娘来了『云舞殿』,见着了公主。」
「萧淑妃?她来干什么?」
「属下不知。」
「嗯……」宗将藩略作沉吟说:「下次多留意一点,别让银舞公主再这样!」
「是!」宗奇答声退下。
宗将藩走近我,把手上提的茶壶、杯子拿走放在一旁,双手横过我的背脊和膝间,将我抱起,往内殿走去。
他将我轻放在散发出幽香的柔铺上,床棂以碎钻为饰,以蓝宝为衬,染成天青色的银绣丝被,铺造出一派仙堂的绮丽。
他轻轻脱下我的绣鞋,拢齐我的发丝,后顺在被褥上;再一粒粒把我的衬衫衣扣解开。
其实这时候,看在我眼里的宗将藩,早模糊成一团朦胧的人影。我是一朵渴死的莲花,炙热的火焰,正一瓣一瓣无息地将我舔落。
我闭上眼,感觉那舌焰不断地舔吻着我。好倦!好累!说不出的疲惫!想这样睡去!沉沉的睡去!醒来又是一千年后!
「银舞!银舞!」
谁在叫我?但澄吗?我张开眼,眼前仍是模糊一片。
好累!但澄你不要再喊我了!
「银舞──来人啊!」
「王爷!」
「快去请御医来!快!」
我好像听见「医生」这字眼了。爹爹又要逼我去医院了!啊!好难过!怎么身体又冷又热!
「启禀王爷!娘娘这病是疲劳奔波,加上忧虑,身子虚弱所引起。煎服药吃了,再好好滋补调养身体,就没什么大碍了。」
「知道了,你去吧!吩咐下去,快将药煎好端上来。」
我觉得火舌仍不断地舔吻着我,从额海到足际,全身仿佛溶化在火焰的热度里,不时却又有些冰块抛掷进来,从脏腑里冷透出去。然后,我感觉到有种软软柔柔的东西贴触在我的辱上,一股清凉苦涩的汁液沿着口腔内璧缓缓流入咽喉中。我想睁开眼,力不从心,苦汁一股一股继续淹入我的咽喉中。
沉潜,沉潜,再沉潜……我沉沉、沉沉地缈入无意识的迷离混沌中……
第七章
好渴!喉咙好干!我一直看见,一朵孤挺的莲花,垂萎着,等待水乡的牵引滋润;熊熊的火焰,围舞在它的周遭,而雨,一直不来,水国在一片湖沼干涸后,早已失去了方向。
水,我想要水。
「杨舞姑娘!杨舞姑娘!」
干裂的大地,缓缓流来一条涓细的溪流,穿过火焰,湿过涸土,将莲花垂萎枯死的根茎,柔淹在怀中。
我绥缓睁开眼,闯入我眼帘的是严奇焦急的脸。
「严奇?是你?!」我挣扎着想坐起身,又跌落回去。
「是的!是我,杨舞姑娘。你觉得怎么样了?御医来过,说你只是身子虚弱,好好调养即可,不会有什么大碍!」
「严奇,嫣红和龙太平安了吧?」我再次挣扎,严奇扶我坐了起来。
「他们都很好,平安的回到家了。杨舞姑娘……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娘说你执意离开──她是怎么发现你的?我发现你不在时,简直……果然!我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她还是发现了你……你……你真的是银舞公主吗?」
「当然不是,那个宗将藩脑筋有问题!」我微微一笑,怎么不知觉用上二十世纪的词汇。「严奇,我想回去,我必须回去,你……」
「不可能的!」他摇头。「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我慌了。「听我说,我真的不是什么银舞公主。一开始,你不也相信我才帮助我的吗?严奇!我需要你的帮助。我一定要回去,没有你的帮忙,我的处境就更艰难了!你一定要帮我!」
「不!不!我不能,银舞公主──」
「我叫杨舞!」我打断他。一激动,头晕目眩起来。「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能再帮我?因为那个宗将藩吗?你把灵魂卖给他了,死都是他的人?还是你们严府一家老小的荣华富贵,你不敢触怒他?」
「杨舞姑娘!」严奇的声音在发抖,受伤的颤抖。
我立刻后侮了,这么自私的话!我是被病弱冲昏了理智,竟讲出这么苛刻薄情的话!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我执起他的手,心中觉得好抱歉。「我知道你心里的难处,我不会再逼你的。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解决,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真的很感激!」
严奇反执住我的手,握得很紧。像是惊觉什么,又慌忙的放下。他的神情不再是初见那具机器人,充满了痛苦、无望,与莫可奈何。人前的酷漠威冷,撕落了面具,展现的,竟是这番英雄情长。
「严奇……」
这神情,这憔悴……但愿我是想错了!
「天啊!为什么?为什么?」他控制不住心情,低声喊了起来。
这个问题太大了,只有沉默能回答。
「王爷驾到!」
严奇连忙起身,垂首退立在一旁。宗将藩进入内殿,立时眉头一皱。
「公生醒了?严奇,你怎么不立刻派人通知本王!」
宗将藩喜怒不形于色,总是冷着一张脸,语调也是冰封般的生寒,让人猜不透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即使眉头微皱,也令人猜测不出一丝端倪。
「启禀王爷,公主刚醒,属下正要派人通知王爷。」严奇单跪在地上,宗将藩竟没有赐他平身!
宗将藩是故意的,我知道。我只怕他怀疑严奇。
「嗯……起来吧!」宗将藩说:「宗奇!」
「属下在!」
「传令下去,加强王府内外的守衙,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任何人接近『云舞殿』。」
「听令!」
「很好!你们全都退下吧!」
两人退下后,宫端来汤药,宗将藩接过,挥手叫她退下。
他走到卧榻旁,冷峻的神色不变。我往内床略为退移,他冷冷掠下一句:「反抗我对你没什么好处,对你心里悬念挂心的人也没有好处!」
卑鄙!
可是情义无价,我欠嫣红和严奇,一款情义生命的债。
他坐下来,一口一口喂我汤药。药汁入口,凉凉的,沁入脾腑很舒服。
「你保证绝不会伤害他们!」我就着汤匙又喝了一口。
「那要看你的态度而定。」
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听话,龙太和嫣红就没事;我不从,那事情就难讲了。
「宗将藩,」我学他的冷漠。「欺负一个弱女子,对你有什么益处?不过坏了你的名声!」
「是吗?谁敢说我的不是?」他俯靠过来。
「总有天理吧!」我说,却觉得自己笨苯的。我怎么会和这种专制霸主谈这些仁义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