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真真假假、非非是是,口气很正经,沈广之却完全否定她的“异同论”,诡着笑脸说:“是吗?怎么我听不出一点‘自卑’的味道?你只是找籍口排斥我,我不觉得你和我之间有什么不同,更没有所谓层次的问题,你说我们世界不同,纯粹只是为了排斥我,这一点我早已很明白。”
“我干嘛排斥你?我只是说事实,要不然,叫你上‘空气流通店’吃饭,你受得了吗?没三分钟你就不自在透了,这就是层次的问题。打个比方说,你是贵族,我是平民;你供养宫廷画师,而我则心仪流浪的吟游诗人,你看看,我们的世界实在是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沈广之再度逼近苏小小。“你不是常和莎白上高级餐厅吃饭吗?那一次我看你的态度倒是自在得很。你根本不当那是一回事对不对?还有,你说得不对!我并不欣赏宫廷画,我喜欢民间采风。”
“算了,我说不过你。”
“那你是答应了?”
“沈广之,你是存心逼我喝西北风是不是?还是你要养我?”苏小小瞪起眼睛。
“有何不可?”沈广之低下脸,咬字极轻:“只是,你肯让我养吗?”
他突然说出这种荡人心弦的话,苏小小芳心不禁又是一跳,但沈广之说这话却没有意淫的味道,自然又顺口,完全是健康的感受,他接着说入正题:“你还是放弃那个工作,到我事务所来,我给你一份工作,这样你就不会喝西北风了,行吧?”
“可是我能做什么?我又不懂建筑……”苏小小踌躇又犹豫。
沈广之轻轻笑起来。
“放心,不会叫你做那些‘高难度’的工作。”他笑说:“你只要帮忙做一些杂务性的工作,偶尔帮会计处理简单的账务工作就可以了。”
“唔……”苏小小沉吟一会。
“怎么样?”沈广之笑着问。
“听起来好象很轻松,但——”苏小小耸耸肩,大言不惭:“但可想而知,这种‘类小妹’的工作,酬劳一定不会多!”
“老天,你可真贪心!”沈广之忍住笑,苏小小的反应在他意料中。“放心,我不会让你吃亏的,一天一仟块银元怎么样?”
“真的?”苏小小眼睛亮了起来。
那是标准的守财奴眼神,钱鼠唯一的光辉,但她仍稍有犹豫说:“可是,这样不太好吧?别人会不会说闲话什么的……”
这下子沈广之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脸皮一向不是很厚吗?一向不在乎别人的非议,怎么?良心突然不安了?还是觉得不好意思?”
“我的座右铭没有‘良心不安’和‘不好意思’这八个字。”苏小小不受激,但有钱赚的事她不放弃。
“就这么说定,你不许反悔。”
“我才怕你反悔呢!就这么说定。”
“什么时候开始工作?”
“不急,等你这边工作结束再说,我会再来找你。”
“这工作下星期就没戏唱了。”苏小小说:“你想‘聘请’我就别拖拖拉拉,我可不希望两头落空,到时失业啃老米饭。”
“那好,今晚我们一起吃饭,我把该告诉你的都先告诉你。”沈广之愉快地笑说:“七点,我来接你。不准有籍口。”
沈广之满意点头,陪着苏小小走回百货公司大堂,走了几步侧头对苏小小说:“对了,就到你说的‘空气流通店’吧!”
苏小小陡地楞了一下,扬起笑点点头。
看着沈广之含笑的脸,苏小小也不禁地含笑点头,心里那模糊的期待悄悄地、努力地在画清轮廓。
她心里明白沈广之关心她、对她好,而经过这一长谈、梦想的剖吐,面对沈广之,她也越来越自在,对他有说不出的欢喜和亲近。
第十一章
“夜魔的天堂”重新开张,人来人往,气息不断,大门上恶魔的勾魂眼又和以前一样晶亮有神,舐血唇也比往日鲜艳红润。
田优作依然是一袭不变的黑衣黑装、长发系花布条,味道比以前更魔,邪里又透三分英气,正耀光华,天使的光环和恶魔的尾椎混成一体。
曾莎白和赖美里踏着高脚椅坐在吧台边,懒懒加上几分醉态趴在吧台上,透过高脚杯玩捉迷藏一样捕捉田优作黑色的身影,时而发出神经兮兮的笑声。
“你们两个醉了。”田优作把空杯收走,各倒给她们一人一杯水醒酒。
“才没有!我酒量好得很年!”曾莎白抗议,她脑筋十分清醒,但田优作既斟开水给她,她便也无异议照喝。
“你们两人最近好象很闲,没事少泡在这里!”
赖美里颤着手举起白开水,看起来醉颠颠,她其实也没醉,只是爱装那醉态,仿真“贵妃醉酒”的妩媚,她细声细气的说:“优作老板,你是生意人,而生意人是不该说这种话,给你钱赚你反倒挑剔嫌弃!”
田优作不理赖美里,他知道她们两人难缠得很,不像苏小小,只要有钱赚,骂她、笑她、踢她、捧她都无所谓,而且又不黏人。
“优作老板,你的明丽甜心今天不来了吗?”赖美里不放过他,嘻皮笑脸的揶揄田优作。
自从田优作送了司徒明丽十三朵血色的玫瑰,加上一回浪漫的烛光晚餐后,司徒明丽眼看对沈广之的爱情无望,田优作魅力又同样绝伦,终于正式坠入恶魔的陷阱,踏入“感情的堕落”。但她不动声色,表情依然无波,只是有意无意常会出现在“夜魔的天堂”,惹得赖美里和曾莎白看了很不顺眼。
“优作老板,我劝你最好还是放弃,那种见风转舵的女人!”曾莎白撇撇嘴,她就是对司徒明丽有偏见。
“你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就好。”田优作皱皱眉,但口气并不凶。
有人结伴进来、有人结账离开,也有人重新点单,田优作一人身兼酒保、跑堂和收账的,简直忙得团团转。
“我看优作老板和小小厮混的那段期间,好的没影响到,倒学会了小小那守财奴的个性,忙成这个样子,侍应生也舍不得请一个!”曾莎白旋回高脚椅,面向“天堂”内部,一口一口喝着开水,一边注视忙碌穿梭桌台间的田优作。
赖美里仍趴在吧台上,回过头看了看,神态慵慵懒懒。
“唉,莎白,”她说:“你想她会来吗?你真的约了她吗?我还以为你恨死她了,一辈子都不会理她。”
曾莎白淡淡地望了赖美里一眼,手持着酒杯喝白开水,神态像是社交场上老练的名媛,相称但有种不谐调。她举高了酒杯在灯光下比晃,光线透过透明的酒杯造成美丽的折射,她看着灯光透过酒杯折射的彩虹说:“会的,她一定会来的,她不来的话,我就真的跟她绝交,一辈子不理她。”
“你要跟谁绝交?又约了什么人到这里?”田优作捧着一堆空酒杯回吧台,不规则地摆在一旁。“若是真的,那我真要恭喜那个幸运的家伙,终于可以摆脱你这个难缠的噩梦。把酒杯递给我!”
赖美里把空酒杯搁在吧台上推给田优作,连带把曾莎白手中的杯子也一拼推给他说:“我跟莎白在谈小小的事,优作老板。”
“苏小小?那死要钱的家伙?”田优作停下手上的工作。
“嗯,莎白约了她在这里碰面。”
“你们约了她?她会来这里?”
田优作的问话中,掺杂异样的欣喜和兴奋。自从那次他认为“恶魔之味”的符咒解了之后,在街上遇过一次,之后他就没再看过她,而“夜魔的天堂”重新开张至今,她也还没踏进过。
每当思及苏小小,他就有那么点说不出的感觉,而有点疑惑恶魔的力量;照理说,恶魔的力量是灵验了,因为它让他终于追求到心仪多年的司徒明丽,但是,喝了“失恋的滋味”是苏小小,和他结心、结情的应该是她才对——他知道“失恋的滋味”的咒术其实还没有解,因为他始终找不出解咒的“只爱你一个”;而“失恋的滋味”对苏小小没有发生作用,他不承认恶魔的力量失败,只有一厢情愿的认为咒术已解,但自此每想到苏小小,他心头就有说不出的滋味。
也许套句苏小小说的——对于相信的人来说,那一切才会发生影响。而像她那种不信天地、不拜鬼神的人来说,金钱的力量才是最伟大的。
他骂苏小小拜金、死要钱,从未去深入思考过她的内心层面;而她的反应总是吊儿啷当、嘻嘻哈哈,并没有为谁开放她的心灵。
他对她的感觉错综复杂,但体会得太迟,恶魔的新娘人选早已决定,他并不后悔,只是每当想起她,心头的滋味难免惆怅,恨不相逢未定时。
苏小小不像司徒明丽那样“单纯的愚蠢”;起码就信仰学说而言,她是那种恶魔又恨又爱的人类,不是愚蠢,也不盲目,但就是不信天地、不赖鬼神,神明的力量对她发生不了作用,她活在人间而存在人间,在天地人间只信赖唯一的自我。这让恶魔低回不已,产生不应该有的怀念,也只是怀念,除了恶魔的新娘,恶魔对人类是不应该也不会有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