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易莎顺微觉奇怪的问。
“没甚么,只是好奇。”
“其实也没甚么特别的。那一天,我记得下着很大的雨,我跟院里一两个同伴坐在团体室的门口看着雨发呆,院长突然带了一个大哥哥进来,把我叫过去。那就是星野了。我还记得,那一天他穿了一套很慎重的西装。院长跟我说,从今天开始,那位大哥哥就是我的监护人,要我跟着他。我不懂她说的监护是甚么,只是想着,到哪里都一样,就跟着他走了。”
“就这样?你对他没有甚么特别的印象?”唐志摩带着试探性的表情,若无紧要地随口问道。
“特别的印象?”易莎顺一怔,低声咀嚼着这句话,陷入飘忽的神状。
过后,她微扯嘴角,像是微笑,露出一丝丝的甜蜜和回味。但甜蜜中又夹杂丝丝的困惑。
“莎顺……”唐志摩瞧着疑窦四起,又好奇,又低唤了她一声。
易莎顺微微一震,然后抬头说:“那也不算是甚么特别的印象,只是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她停顿下来,清澈的双眼盛满疑惑地看着唐志摩,问道:“你能想象星野哭泣或流泪的样子吗?”
“星野哭泣流泪的样子?”唐志摩下一意识的皱眉。
“当然不能吧!”易莎顺替他回答,理所当然的口吻。“就是后来跟他相处这么多年来,我也很少看见他激动的时候。但那时他却紧抱着我,激动的流着泪!哽咽说着‘我终于找到你了’。很奇怪吧?”
“是有点奇怪。你问过他这件事吗?后来。”
“没有。”轻缓的摇头。
“为甚么?你不想知道吗?”
“当然想。但我不敢问,我怕……”
“怕?为甚么?”
连连的追问让易莎顺沉默下来。她起身走到溪边,蹲下去,捞了一掌溪流。
“我怕……”清澈透明的水由她指缝间滴流而泄。“他那时的神情很认真。他费尽心思在找的女孩,我怕,他是找错了人……我怕,确认了这个错误,那……”
那会如何?易莎顺突然又缄默下来。
“你想太多了。”唐志摩郑重说道。
“大概吧。只是我一直想不明白,星野为甚么要那么做?他改变了我的人生;但对他来说,我只是个累赘,我带给他的只是麻烦……”
“也许这就是你们两人的缘份。”唐志摩说:“想想看,人海茫茫,就像天上亿万星屑,唯独你们这样相逢,你跟星野的缘份,早在十六年前,不,世界混沌未开的时候,就注定了。”
“注定?”易莎顺怔了一怔,一心只为这两个字迷惑。
“莎顺,”唐志摩声音又起。“你还记得你父母亲的事吗?还记得你小时候发生过甚么事吗?”
唐志摩的声音因着冰凉的空气显得低沉,冻在薄雾中回荡不开,形成了一条河,侵入易莎顺的脉流中,引导着她的记忆。
这却让她微感困惑,不了解唐志摩为甚么突然提起那早沉淀入记忆黑洞探处的模糊往事。
“不记得了吗?”唐志摩朗声追问。
“不……啊……”易莎顺半啖入迷惑,显得有些犹疑,问道:“怎么突然问起我父母的事?”
“从没听你提过。你应该对他们、对小时候发生的事还存有记忆吧?”
“记得不多……”声声追问勾动了易莎顺尘封的记忆,她颦住双眉,努力回想说:“我三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我母亲在我七岁时也跟着去了,然后我被送去育幼院,隔了半年吧──星野成为我的监护人,再加上你,就一直到现在了。”
“我不是要问这个,而是──你七岁以前的事。譬如,你父亲去世的那时候左右,你还记得多少?”唐志摩小心地措辞,选择适当的字眼,温和地引导易莎顺。
易莎顺的生活史,他比谁都清楚。从她七岁起跟着柳星野开始,他同时也进入她的人生,可以说,在她的生命里,他跟柳星野是同时存在的。
不过,一开始,在易莎顺的心中,他跟柳星野存在的意义就不一样。这一点,一开始他就明白,他们两人的缘份,早在世界混沌未开的时候就注走好的。
但是,隔着这一段往事,柳星野始终无法突破他自己的心茧,他怎么劝告也没有用,只好让他自己一人冷静地好好想想如果柳星野一直不能突破他心中的迷障,那么,他对易莎顺的感情就像那化蛾失败的残茧,只是一只死了的蛹。
那段往事成为柳星野逃避、畏于面对的毒瘤,也因为如此,他始终无法突破心茧。但是,易莎顺呢?她记忆了多少?潜意识里封入了多少情感?这是唐志摩想知道的。
易莎顺对唐志摩小心导引的问题颦眉陷入了沉思。那一段过去太遥远了,再回首,好象蒙眼穿越一段黑暗的隧道。
“你还记得你父亲是怎么过世的吗?”唐志摩在黑暗的隧道点缀了丁点光。
“我父亲?”易莎顺努力思索。
“对。还有,你记不记得你三岁时,发生了甚么事?你小时候家里附近那条暗巷子……你还记得吗?”
“暗巷子……”易莎顺销眉越深,闭上眼睛。
随着记忆往前走,是寄宿学校倚栏盼望的蒙雾景象;再住前走,柳星野对着她激动流泪的镜头像路旁风景一般,随着她无法停止的脚步而褪走;再过去,她看见满脸病容的母亲,躺在床上不停的咳嗽……
那些镜头,都像是买了雾镜,在景象的周围围括着一圈蒙陇;黑暗的隧道,是一条无止境的道路,她独行在路上,那些过往的片段,却成了路旁的风景,随着她往前移动的脚步而向后褪逝。那些镜头并不是连缀的,而是走了一段路后,突然出现在路边,被光朦括出圈圈,像月晕一般的风景;而四周,是被填塞流满的黑暗。
再走下去,那些光突然破碎成流窜的明亮,丝丝点点,微现出一条被黑暗笼罩的死巷。那些破碎的流光突然朝她点点坠袭而来,很快的,她觉得自己被溶掉!被吸入那条暗巷──
接下来,黑暗的道路扭曲了,眼前几条黑影纷纷在奔窜。好多叫嚷的声音,带着凶戾的气流一道闪光突地朝她劈来,她被那道光迷惑住了,无法动弹,一条黑影急速扑向她──
她猛然一震,睁开眼睛,头发汗迹斑斑。
“想起甚么了吗?”唐志摩靠向她问。
“不,没有,我甚么都不知道,死了就是死了!”易莎顺摇头,回答得语无伦次。
“你母亲总该告诉过你,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吧?”
“是的,她说过。她说我父亲被神带走了。”
“你当然不相信,对不对?”唐志摩固执的追问。
“嗯。”易莎顺点头,承认说:“我知道我父亲不是被神带走,但没有人告诉我为甚么,死了就是死了。”
“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去追问深究、彻底明白事情的原由?”唐志摩大感疑惑。
这疑惑,问得追根究底,易莎顺只是回给他一笑,笑得意味深长。
难道,她其实明了了甚么──唐志摩心一动,他撩起一掌冰冷的溪水,没甚么含意似地问说:“莎顺,你曾全心爱过一个人吗?在你心里,有没有这样一个人,让你朝朝暮暮许誓不渝?”
易莎顺缄默不语,不懂唐志摩突然此问的含意。
“我这样问,太过勉强了。换个方式吧……”唐志摩失笑道:“你相信几分真情?认为爱情可以深藏到怎样的程度?或者错出甚么样的差距?你对它有没有任何质疑?”
又是一个如此突然的问题,唐志摩究竟想探寻甚么?
易莎顺又沉默了一会。但她并没有细想,在她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她保持沉默,只是在犹疑──泄露心事会让心情太沉重。唐志摩接受那沉默,接着问道:“假设你心里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让你朝朝暮暮,你是否会──”声音被冰凉的空气冻住了,嘎然而止。
“我会──爱他爱到死。”冷泉幽咽,破冰而出。
“是吗……”唐志摩竟轻声而笑。笑中,带着令人费解的了然。
“你……”易莎顺怀疑他知悉了甚么。
唐志摩神色突然沉肃下来,语重心长又问:“如果,那个人是你所憎恨的,你的不幸都是因为他所造成,你的一生都因为他而改变──如果,我是说如果,是那样的一个人,你爱上的是那样的人,你该怎么办?”
“我──”易莎顺怔望流水。
“你说过,你要有人爱你爱到死。那个人,他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不只是为了弥补和忏悔偿还──他想给你,但他没有勇气面对这一切,因为他造成了你的不幸;他不敢面对自己的心情,因为他怕,他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去说爱。如果,你爱的是那样的人,你会怎么办?”
“我──”易莎顺不敢去深思。唐志摩究竟想说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