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顺,你在疑惑吧?我怎么突然提起这些……”唐志摩再捞一掌冰肌的清泉。“我们的眼目,有太多的盲点,用心去看,尚不尽然完全看得清;但关于命运相系的那个人,许下真情,一定可以看清真正的心。只不过……”
只不过是喜是愁,就看他们痴心里感情的深浅疏侬。
他默默转身,留下未完的话,在云雾中回绕。
这番话,却让易莎顺苦苦思量了很久。唐志摩在暗示她甚么?她以为她掩饰得好!但他也许早看穿太多。
半个月倏忽而过,唐志摩拟转往“道本农场”,在农场小住半月;易莎顺无意随他前往。看山看水已看够了,感觉生活无标的,日子再也过不下似的。
“那好吧!”唐志摩也不勉强她。“你就先回去好了,我通知星野来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还是叫星野过来接你……”
“志摩,”易莎顺坚持说:“你就让我自己一个人回去好吗?等待、盼望、失望……那样的日子我已经过累了,不想再尝了。”
“莎顺……”
像过去无数次的情况一样,面对易莎顺落寞黯然的神情,唐志摩只能无助地陪她沉默。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坦白表露自己的疲惫──等待得太累了,她情愿不再期待。
他真希望柳星野看到她此刻脸上那种落落寡欢的黯然──那样他就会知道,对易莎顺来说,他的意义有多不一样!
“既然你这么坚持,我也不勉强,但你自己要多小心!”唐志摩仍有些不放心。
“我知道,你也要小心。”
唐志摩听着不禁微笑,含笑道:“我是大男人,有甚么好小心!祈祷我早些完成新的剧作倒是真的。”
“新剧作?又有好题材了吗?”
“是啊……”唐志摩就着薄暮,专心地看着易莎顺,眼光既深又远。
这是个冒险的赌注,如果顺利成功的话,也许,他能为易莎顺和柳星野寻辟出新的起点,摆脱过去那一段往事的纠缠。
“这一次的题材是关于哪方面的?”易莎顺显得兴致盎然。
“当然是爱情。唯有爱情才能释出惊涛裂岸的传奇。”唐志摩的眼光笼罩易莎顺。
但这样不计后果、孤注一掷的结果,也许是“玉石俱焚”谁也不知道!
是喜是悲,真的就看他们痴心里感情的深浅疏浓有多少了。
“莎顺……”唐志摩突然欲言又止。
“怎么了?”
“没甚么。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箭都在弦上了,能再多说甚么?只希望它射出的方向,能串出同心的圆满。
为了避开炙人的暑气,隔天,太阳下山了,唐志摩和易莎顺才退房。唐志摩转往“道本农场”,易莎顺则只身回去。
“天都黑了,我先送你进城中车站。”唐志摩边说边把两三件手提的行李丢进车后座。
他们上山的时候,是由唐志摩开车上来的。
“不用了,又不顺路;再说你从这里开车到‘道本农场’也要花一两个小时的时间,先送我进城,那要浪费多少时间!”
“那你怎么办?总是要下山的。”
易莎顺提着行李,歪着头想想也对,失声笑道:“说的也是。那你就送我到山下,我自己再搭客运车到车站转车进城,再搭夜车回去。”
“都这时候了,还有车子开往车站吗?”唐志摩问得忧心忡忡。
东部一带城市发展本就比较偏凉,较大的城市是有的,也有铁公路连络繁华的北部大都会区。但山区地带进城的交通,白天时间平均两小时才有一班客运车,入夜以后,想进城,两三个小时的等候是常有的。
至于像易莎顺身处的这种散落村落,通常脱离平地交通主干有一大段距离,当地人平日进出大都用步行,走上一小时是常有的事,虽也有客运车出入,但都是不定时的。易莎顺必须先下山搭车到公路支干上的车站,再坐车进城到中心车站,再换长途铁公路交通回北部。
这也是为甚么“红叶山庄”虽负避暑盛名,但始终没有发展为观光圣地。地形的限制是主要原因。
但也因为如此,它才保留了自然美丽的原始风光。那些山川水秀,好似开天辟地以来就与天地同在;从混沌初开,它就一直以那样的面貌有在。
这是宇宙的定律。开发与自然自古难全。文明,对人类来说,代表了进展;但对整个自然而言,却意谓着破坏。
人类依存这自然,却处处存在着这样的矛盾律,包括他自己本身,也充满了这样的矛盾和冲突。
爱情就是。
像易莎顺和柳星野之间……
“不行,我还是不放心。我一定要送你进城到车站,看你搭车北上了才放心。”唐志摩越想越不放心。
“志摩,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易莎顺说:“你不必担心,我已经不是小孩子,自己会注意。”
她不想再被保护了。不知为甚么,整个生活让她感到倦。她心中有个结,不单只是感情的纷扰,还有一些即使经过大自然洗涤也无法透明沉淀的情褚。
“志摩,我……”她有些话,有种决定想说,但又吞吐着。
“有事吗?”
“没──没甚么。”
“有甚么话就说。不过,如果是你一个人想在这荒郊野外等那不知几百年才有一趟的客运车进城回去的话,我是不会答应的。我一定要看你搭上北上的车才会放心。”
“那样的话,你不如干脆送我到家算了!”易莎顺赌气讽说,但她知道她不该如此意气用事,立刻道歉说:“对不起,我不该这样任性耍脾气。我知道你们关心我,但我不是小孩了,总是该长大,你们总不能保护我一辈子吧?”
“我知道,但──”
“志摩,”易莎顺轻轻叹口气说:“麻烦你送我到公路支干上的候车站吧!城中心车站的人太多,在重新被淹没在人潮里之前,我想再多给自己一些寂静独处的空间,面对山、面对亘古不语的夜空。”
“好吧!”唐志摩也叹了一声。
他可以体会她的心情。但是,疲惫──对一个十九岁女孩来说,实在太早沧桑。
他可以听出她声音中透露出的无奈和疲累,好似对甚么事都倦了的心态。
是感情让她觉得太疲倦吗?才十九岁,青春正开始,她何以非要如此作茧自缚?
他想起她说过的,她要有人爱她爱到死──这感情这么执着而强烈,但如果她知道最终的真相呢?
他不禁看她一眼。只有孤注一掷了!
候车站只是用几片铁皮搭成、勉强可远一风雨的四方空间,面向公路的一方全面洞开,孤矗在荒草暗凉中。
这还算是讲究的,这沿路多半的车站仅只有根站牌孤冷冷、光溜溜地杵在碎石子、柏油和泥路混错间。
到了公路,已算是平地区了,但景观仍是荒凉,人烟也稀少;一直要到接近城边地带才有较多的人家聚集,沿着公路两旁直延伸到城镇里头。
“莎顺,我就送你到这里了。”唐志摩语气里仍有些担心,但已不再多说甚么。
易莎顺朝窗外望了一望。外面的世界,在暗夜时分,荒凉得就像人迹弃绝的废墟,它带有蛮荒的气息。
“嗯。谢谢你。”她提着行李下车。
“莎顺,我想……”唐志摩跟着下车,还是不放心。
“你怕吗?”易莎顺笑笑地,莫名其妙问了一句。
那笑,让唐志摩一怔。他看着她,突然激动的说:“快阻止我!”
易莎顺莫名不解,困惑地看着他。唐志摩伸出手,慢慢地轻放在她肩上,就那样轻轻放着,静静看着她。
易莎顺显得更迷惑。她微微倾头,眉眼里全是不解其表。她轻唤了一声:“志摩……”
声音惊碎了唐志摩凝望的怔仲;易莎顺肩上的力量突然加重,几乎将她捏痛。
“志摩……”她眉心微皱。
“莎顺,我可以吻你吗?”唐志摩语音微微在抖,受着自己激荡的心跳操纵。
三十岁多的男人了,竟然说出这种十几岁青春少年初恋青涩才会有的要求!但他顾不了那么多,此刻他只想将她拥在怀中。
“为……突然那么说?”声音低得听不清。
“可以吗?”按在她肩上的双手不断传递着要求。他真的不顾一切!
“志摩?……”
易莎顺愕然不止。她不是惊羞,只是不明白为甚么唐志摩突然说出这样的要求。
唐志摩没等她理出头绪,不顾一切将她拥入怀中。
“志摩……”易莎顺不安的微挣。
“别动!”唐志摩搂紧她,并没有贪作要求。“别问我为甚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是──只是有种冲动想这样将你拥入怀中……”他极突然地顿了一下,像是极顺畅的水流突然遇到了窒碍。空气静了一会,他的声音重新响起,择怀豁然,如在解悟甚么,他说:“是的,从很久以前,我就一直想象此刻这样拥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