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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快回去吧!再不回去,等会你养父母找不到人,又有你一顿好受的。”卡门萧不耐烦小惠的哭哭啼啼,找个借口赶她离开。

  没有什么丢不下的。阿婆死了,她又成为孤伶伶的一个人,和这个偏僻的村子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卡门……”小惠只是哭,不肯离开。

  卡门萧干脆不理她,自顾收拾东西。

  破烂的房子里,别无长物,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几件随身的衣服塞满破旧的旅行袋就差不多了。她慢慢收拾着,一边思索着下一步该做何打算。

  首先当然是离开这个村子。她打算到大都市去,那种地方比较容易打发日子。然后是找一个地方过今天晚上,地下道或公园什么的都无所谓;然后明天的事,明天再做打算。反正,饿不死的。

  小惠一直泪眼婆娑地看着卡门萧收拾衣物行李,看着看着,忽然想到什么事,眼神露出了一丝曙光,抬手抹掉眼泪,结巴地说:“卡门,你……你带我……我走……走,我要跟……跟……跟你一起……离……离开……”

  卡门萧没有反应,不知是否听到她的话。

  小惠绕过床尾,走到卡门萧身旁,鼓起勇气再要求了一次;声音颤颤的,没有把握的微弱。

  “卡门,我要跟你一起离开这里——”表情可怜又软弱。

  卡门萧没有停下动作,头也不回,一口回绝说:“那是不可能的!你不能跟我一起走,我也不会带你走。”

  “为什么?”小惠着急不解。一急,又噘了起来:“你不让我跟着你,那我该怎么办?”

  “那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想办法。”卡门萧把行李袋拴紧,打个结,踢开原本放着衣服的旧水果箱,看也不看小惠。“你跟着我,会成为我的麻烦和负担,我根本顾不了你,而且,你在这里好好的,干嘛跟着我离开?再说,我自己都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怎么带着你?”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拜托你带我一起走,卡门,不要丢下我!”小惠可怜兮兮地哀求。

  “不行。”卡门萧不为所动地摇头。飞鸟各投林,她只能为自己打算,顾不了其它。“你好好待在你养父母家,只要乖乖听话,有吃有住又不用受风吹雨打——”

  小惠哀泣的哭声打断卡门萧的话。

  卡门萧显得有些烦躁地略略皱眉说:“你不要光是想依赖别人,期待别人的帮助;更别以为只要哭泣流泪,别人就会同情你。真那么想离开,不愿再待在你养父母家,就该自己想办法。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帮助你,为你做打算。”

  对于“求生存”这回事,卡门萧遵循着野生世界的法则。物竞天择,不能对自己负责、独立坚强的,洽谈室要失败。她冷血地看着小惠,甚至有点讨厌她的软弱。

  三岁的时候,她母亲丢下她突然消失不见;被抛弃的她,一个人孤伶伶的,村里没有人愿意收养她,因为她身上流着肮脏的血液——不知父亲是哪一国人的野杂种。然后她遇到了阿婆,阿婆就像平素拾的破烂一样,将她捡了回去。

  阿婆以拾荒为生,由外地辗转到村子外落脚,靠着捡此破烂度日子,生活极是不稳定。她带着卡门萧离开村子,由这个村子捡拾到另一个村子,三餐极少能饱肚,经常有一顿没一顿的,餐风露宿,然而却认命知足,极少为生活叹息。

  在这样的不幸下,卡门萧的个性反而分外张扬。她不会像那些天真的人一样,老是睁着一只无邪的眼睛看世界——那样看起来,简直蠢透了!在却生的世界里,“妇人”不过是种无聊的动物。她任由“本性”发展,而以“本性”孽滋出的各种现实或自私的姿态,在暗光里发亮。

  不过,她并没有固定的姿态,她只是与众不同。在她体内,有一种邪恶,依存于本性,为了求生存而本能地显生。每个野生动物,都有着像这样一种纯净的邪恶。

  “卡门……我求你,不要丢下我……”小亘哭泣声中,软弱地传达出被抛弃的无助。

  “你不要装得一副被抛弃的可怜样,我不会同情你的。自己的事要自己做打算,你求我也没有用,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让你跟着我,听懂了没有?”

  说这话同时,卡门萧背对着小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清瘦的背影呈现出强烈的疏离与冷漠感,周身仿佛罩了一层薄膜,悬浮着透明的气流,就像街头流浪儿,散发着拒绝生人接近的气息,一层一层里扩成禁带的氛围。

  卡门萧这种背对人的举止和离界出距离的气息,她并不陌生;那是她一种下意识的习惯。当她在拒绝人接近,或有任何不愿面对的事情时,她习惯在说话的同时,转过身背对着对方,拉张出距离感——甚或者,掩饰内心某种冲突秘密或不安。

  而这种姿势,仿佛就是卡门萧和这个世界交谈的方式。小惠一边抽噎一边擦泪,心里明白她再说什么出没有用,卡门萧还是会丢下她不管,自己一走了之——是的,一向是这样的!卡门萧一向是这样的……

  “好了!你赶快回去吧!什么都不要再说了——”卡门萧总算转过身来看着小惠。视线随即越过她的身影,漫眺向矮窗外那永远也照不进破屋里来的温暖的金色的阳光。

  她微微仰了头,抿紧了嘴。明日会吹明日的风,但她要抓的,是眼前这一刻灿烂。

  小惠走近前跟着仰头,嘴巴微张正想再开口时,“吱呀”一声,破门被人推开。被子虫蛀得差不多的门扉,委屈地撞偎上墙壁,发出腐朽空洞的回声。

  两人侧头过去。进来一个青椒脸、眼睛微凸,像金鱼眼的中年男人;腆着一个啤酒肚,蒜肉鼻泛满油光,脸上还假着笑,赘肉横布,挤成一条一条。他身后跟着一个气质迥异的智慧型男人,提着一只深咖啡色的真皮公事包,架着一副金边眼镜,西装笔挺,精明内敛,看起来像幕僚或玩弄权术那类的菁英人才;却又有一股豪门世家的派头,顾盼自得。

  “唉——卡门,你还没走啊!正好,有个倪律师找你。我带他过来了。”凸着一双金鱼眼的中年男子赘着一脸假笑,朝卡门努努嘴,回头对戴金边眼镜的律师说:“哪,倪律师,那个就是卡门萧。是你要找的人吧?”

  律师?卡门面无表情地望着金鱼眼和他身后的陌生人。

  “咳!”金鱼眼做态地士咳一声,谄笑又说:“怎么样?倪律师?她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没错。”干练精明的律师点了点头,走向卡门萧。

  那中年男人肉脸上挤成一条一条的赘肉蠕动了一下,污浊的眼珠射出贪婪的光。他将小惠拉到一旁,斜吊着眼,极不安定地溜转;双眸的眼白多过瞳仁的面积,而且蒙垢着一层灰浊的脏氲,竟像一双死鱼的眼。

  他压低了嗓子,试探什么似的问小惠说:“小惠,你跟卡门一向是最要好的——呃——”他回头偷睨卡门萧和那律师上眼,将小惠再拉往角落一些,干着嗓子说:“呃,卡门她……她有没有告诉过你——她是不是有一些很有钱的亲戚?”

  小惠茫然地摇头。反问说:“余叔,那个人是谁?他找卡门要做什么?”她觉得有种不安的感觉。

  “我哪知道!”得不到预期的回答,姓余的悻悻地翻个白眼。他本来还以为会不会是卡门萧某个有钱的亲戚派来的律师——就像电视里的那样,非常戏剧化的,某个有钱的老头,晚年时渴望天伦,而派人寻找离家失散多年的女儿或儿子遗留下的骨肉——他或许可以趁此捞点好处。但想想又不太可能,卡门没父没母,真要有什么亲戚,早十多年前母亲丢下她不要时,就该有人来认了,更别说她那杂毛父亲到底是哪一国人都没人搞得清楚。而且,据他所知,卡门萧的母亲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又死得早,他们这一系根本没什么像样的亲戚;除了捡破烂的阿婆,卡门萧根本没有任何亲人。

  他悻悻地耸耸鼻子,丢下小惠,回过身注意那律师和卡门萧的动静。多肉的赘脸忙不迭地又挤起一条一条的假笑,涎着笑脸挨了过去。

  律师不理他,对他视若无睹,锐利的眼神集中焦距审视着卡门萧。

  “卡门萧小姐?”他仔细地打量卡门萧。没错,眼前站的正是她公事包里那张照片上的女孩。

  “我不认识你。”卡门萧答非所问,分外的冷静。

  她知道有某些事要发生了,心里早快速转过好几圈心思,表面上却仍不为所动。

  “我姓倪,是‘唐门’的法律顾问。”那律师放下手提包,取出照片说:“这个人是你,没错吧?”

  卡门萧沉默地接过照片。照片中的女孩面对着镜头;但并未看着镜头;从神情看来,那照片是躲在暗处偷折的,照片中的人并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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