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六千元,零钱有四百七十二元。我还是头一回遇上这种案子。”死者身分资料和财物未被凶手带走的案子不是没有,怪就怪在裤子鞋子不见,物品却整齐搁一旁。
“看尸体的伤,不会是自杀。假设是他杀,一般犯嫌通常不会让死者身分曝光,那无异是在告诉检警单位可以从死者身边人追查起。那么,排除抢劫与金钱纠纷,留下证件的原因何在?”章孟藜分析了起来。“死者是男性,男人通常会把皮夹和手机放在裤袋;裤子不见了,但东西都在,这表示证件那些是刻意留下?”
周师颐听闻那听来有模有样的案情分析,将目光稍移。他的新下属背著光,身后枝叶在她发上筛落碎光,她五官模糊,眼睛却特别晶亮。他心里不是不意外,她见尸还能如此淡定,方才车上不是冒著手汗?
“翻过去。”检验员请员警将死者大体翻至背面,肤上略现淡紫红色小点,轻压了压,颜色渐褪;去压后,紫红小点再次显现。“背部看起来没有伤口,但肛门裂伤,有被侵入的现象。”
周师颐看了看,想著:同志情杀?或故布疑阵?
时值冬季,检验员依尸斑分布、尸僵和角膜混浊程度,以及脸部惊恐表情及气温推断道:“死亡时间经过五至六小时,死因应当是大量失血,不排除是在无抵抗力下被杀害;依血迹分布和尸斑来看,尸体未被移动过,这里应是第一现场。伤口切割平整,作案凶器应是一种利器,初步判定是凶杀。”
周师颐看看腕表。现在是十点零八分,时间往回推,是清晨时发生,死者就在这里被杀害;宁静时刻,或许会有人听见什么声音。
“联络法医进行解剖?”检验员问。
“好。”周师颐起身,看看四周。此处是登山步道入口旁的休憩凉亭前,死者陈尸在竹制长椅旁,附近无住家,放眼望去一片茂密绿林,要找到目击证人恐有难度。“报案人呢?”
“是对来登山的夫妻,大约八点半要下山时发现的,马上打了电话。”
“只有他们看见吗?其他登山客都没人发现?有没有问现场民众?”周师颐脱去口罩及手套,目光扫过封锁线外。“附近有没有摊贩?”
苏队长指向上山步道:“上面那里有家面店,也有几名菜贩。全问过了,都说直接上山,没留意这边。至于登山客,实在很难查起。”
周师颐想了想,只淡声道:“资料随后送过来。”穿过封锁线,发现身旁少了个影子,他回首,他的新下属还维持方才姿势,杵在那看著死者。
“新来的?”苏队长顺著看过去,女孩背影看著很纤瘦,个儿也不高,但胆子好像挺大。久未见著如此年轻的女孩出现在这种现场了。
两年前,辖区地检署检察官与法院书记官接连爆出收贿案件,法院判决有罪确定,重创司法形象;之后再被爆出另一检察官出入特种场所,过著夜夜笙歌的生活,有时醉酒睡过头,常让同事代为开庭的荒唐行为,最后停职六个月处分。
周师颐便是在两次事件后调任过来的年轻检察官。据说他在司法官受训期间便跟著指导老师侦办过重大刑案,颇受上头赏识。
两年来,他与周师颐配合侦办过不少案件,当然也将地检部分风气看进了眼底。女孩之前的书记官很资深,办事效率却不佳,常得在背后催著盯著,才肯勉强动一动。听说后头有背景,上面的也是睁一眼闭一眼。
长期处在这种风气下工作,久了也失了热忱,甚至没了法律人该有的风骨与气节,如今资深书记另调更清闲单位,换来一个年轻女孩或许能改改风气。
“是啊,以为自己是柯南还是金田一的小菜鸟一只……”他看了眼苏队长,笑得有点坏。“柯北,金缕衣。”
柯北、金缕衣?“什么跟什么啊。”笑了声,道:“不过,就是菜鸟才敢冲。”稍离了命案现场,苏队长说话态度显得轻松一点。
周师颐看看那道身影,微扯唇。“感觉还太直太单纯,有热忱,但也怕判断力不够、电力不足,冲不到先同流合污。”
“对自己的下属这么没信心?”
周师颐笑笑,未置一词。司法是什么?公平?正义?真理?其实有的时候,它只是一个政治工具,甚至是,冷漠的代名词。
“真没信心的话,叫到面前精神喊话一下,告诫一番。”
周师颐挑眉,笑容中带有一点不以为然。“从小,不管是家中父母,或是学校老师,不都时时告诫我们不能做坏事吗?”
苏队长明白他意思,想著那不知在哪的凶手,无奈地耸了耸肩。
“能麻烦你,先帮我把那只小菜鸟叫出来吗?”周师颐指指封锁线内。
章孟藜随后跟著苏队长走过来。“周检,不看了吗?”
“看什么?”
“死者啊。这样就可以了?”
“当然。你还想看什么?”
“你不觉得,有很多疑点吗?”
“你掌握了证据?”他忽问。
“……没有。”
“那还看什么?既知疑点多,就要先找证据。”他看了眼走在她身后的检验员,道:“先回地检署。”
上了车,章孟藜还想著那个死者,以致身旁上司开口问话也没能听见。
“我说,章孟藜小姐。”周师颐稍扬声。
“啊?喔。”她回神,看著他。“你刚刚跟我说了什么吗?”
“你不是第一次见到尸体?”
“是第一次啊。”
“不怕?”居然没哭没吐没昏。
她稍思考,才回答:“老实说,有一点。在车上时,手心一直冒汗,看到时也觉得有点可怕,但多看几眼,也就觉得没什么了。比起我这几天看到的一些之前的案件照片,这个死者死得并不难看。”
是不难看。要遇上那种死了多日、已腐烂又满身蛆的尸体,恐怕她得做上几天恶梦。然而,毕竟第一次亲眼见到凶案尸体,她一个小女生能如此镇定看著尸体并分析作案手法,他不得不承认,这只小菜鸟的胆子长得不算小。
“我以为你会打电话跟妈妈哭诉。”
“我为什么要打电话跟妈妈哭诉?”她瞠眸,张大眼睛为自己澄清:“周检,我不是温室花朵,也不是妈宝。”
原来激不得……她为自己辩驳的表情太正经,倒令他想笑,忽然就对她的背景有了兴致。“你为什么想考司法官?”难道只是因为喜欢柯南和金田一?
“打击犯罪啊。会想成为司法官,不都是因为有著一颗追求正义与公平的心吗?”她圆瞠大眼,像是在说“你问的问题也太智障了吧”。
她模样好认真,一派正义凛然样,他看了又是一阵莞尔。“这世上的事,没有什么是绝对的。黑未必是黑,白未必是白,连亲眼看见的都未必是真的。”
“我知道。你指的是那个收贿的陈检,还有常上酒家的王检吧?他们要黑要白都是他们的事,我只知道我不会成为那样的人,我谨守自己的道德标准就好,别人贪财贪色都不影响我对这个工作的向往。”
长长一串,他才发现这只小菜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轻咳一声,周师颐道:“我没针对哪个司法官,只是稍提醒你一下你看事情的角度不能仅看一面。你刚进来,看什么都新鲜,时间久了,慢慢就能体会。”啊,他今日大发佛心,难得好心提醒,也算日行一善。
看事情不能单看一面,这点她明白;但后面那句呢?他要她体会什么?难道他不是抱著捍卫正义的态度吗?
“我小时候就是那种很爱打抱不平的个性,我爸我妈从小就常说,我这种个性大概只能当警察或法官。比起警察,我对司法官更有兴趣;但这几年大概看多了脑袋进水的恐龙法官,觉得法官只审判,未参予侦查,可能看不到罪犯或受害者人性的那一面,所以我觉得检察官好像更适合我。”
停了几秒,她接著说:“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啦。我想懂一些法律,觉得懂法律才不会被欺负。我爷爷奶奶那一辈都是务农的,家里有一些地,好几年前政府强制征收农地,剩一个多月就可以收割了,结果动用警力封路毁田,很多人的心血就毁了。虽然我爷爷在那边的地只占一些,比起其他地主,损失是最少的;可是我无法认同那样的公权力,偏偏我们又不懂得怎么为自己争取,所以我就打定主意一定要考上司法官。”
“嗯。”他听了听,只淡淡应声。人因梦想而伟大嘛,他听多了。
她看看他,问:“那周检呢?”
“你要问什么?”周师颐看著她。“想好再问。”
“你为什么考司法官?”
他沉吟一会,似真似假地开口:“因为我酷吏无情,又喜欢摆弄官威,司法官的工作最适合我这种冷血的人,正好满足我想成为司法英雄的虚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