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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有完没完!我只是借个几千块,又不是不还你!”我听见于顺平不耐烦的顶回去。

  我默默走进去。于顺平一回来就没好事。

  妈又骂说:“几千块?你以为钱那么好赚?哪次你不是说借,什么时候还过了?”

  “不借就算了!啰嗦个什么!”于顺平忿愤地甩门出去。

  我来到房间,才换下制服,就听妈叫说:“阿满!”

  “阿满!”她不耐烦地又提高声音叫了一声。

  我慢慢走出去。她瞪我一眼,皱眉说:“你耳聋了!?叫你也不会应!”

  “什么事?”

  “那这些会钱拿去给下坡的何仔他们。”

  何仔是何美瑛的父亲。聚落里的人称代名词不分年龄阶层,随便里带着一些我们这种人对和教粗鄙的亵渎。

  “会钱?你什么时候跟的会?”我接过钱,一边问。我不知道妈什么时候跟何仔这个会,没听说过。

  “小孩子问那么多干什么。”妈烦躁地挥个手。“快点去!别跟你爸说,知道没?”

  看样子,妈瞒着爸自己偷偷跟这个会,原先那些早就都是死会。

  “阿满!”走到广场,于顺平叫住我。他蹲在广场边抽烟。

  “干嘛?”

  “你身上有没有钱,借我一点。”

  “我怎么会有钱!”于顺平简直穷疯了,才会把脑筋动到我身上。

  于顺平大我七岁,正经事没做过一件,真的就像妈骂的,成天在外头鬼混,他原本在一家修车厂当学徒学修车,后来又去当水电工,又学木匠,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几年下来,不管什么都只学了一半。

  “借我两百,我过两天就还你。”

  他还在说梦话。我摇头说:“跟你说了我没钱。”

  于顺平丢掉烟蒂,双手插进口袋,拱起肩膀,往坡上走去。我叫住他,说:“妈还在生气,你现在最好不要再去烦她。”

  于顺平表情悻悻地,踅了回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

  “今天早上。”他回得有些意兴阑珊。咒骂说:“干!早知道我就去找宝姐。”

  我反射地皱眉。“你找她干什么?她哪真那么好心会借你钱!哪一次她不是挖妈的钱去当好人?!她……”

  “你少啰嗦!”于顺平冲我吼了一声,悻悻地转身走开。

  一想起那个讨人厌的李宝婷,我就觉得不舒服。

  我慢慢走到何美瑛家,把会钱交给她妈妈。难得她妈妈在家,四十多岁的妇人了,看起来仍有二、三十来岁女子的风采。

  何美瑛不在。好像才回来便又出去了。何美瑛家深长而狭窄,基本上构造和我家差不多,感觉上都有一种怪异的昏暗。

  我三步并作两步赶出去,正巧遇到浪平,看他的样子约莫刚回来不久,他抬一下眉毛,像是询问。难得看到我出现在他们下坡,“我妈叫我拿会钱给何美瑛她爸妈。”我简单解释。

  “哦。”浪平应一声,他的话不多——并不是说他不擅言辞或不爱讲话,跟那无关,就只是话不多——冗长的废话不多。

  “对了,”我想起薇薇安问的那些事,说:“今天我们老师跟我问起了你——薇薇安——我们都这样叫她的,不过她的本名叫来香君。上回我们在速食店遇到的那个人,记得吧?”

  浪平嗯一声,没说什么。他好像一点也不惊讶的样子,态度漠不关心。

  “前几天我碰到过她。”

  他的话微微叫我吃一惊。我知道可能不只“碰到”那样而已。浪平对事情那种无所谓、接近冷漠不关心的态度,使得他说话的口气常带种“太平常”,让人觉得事情不过微琐,没什么大不了。

  不过,我没多问。我不太喜欢干涉别人的事,也不喜欢别人太过问我的事。我想浪平也是。聚落里大大小小的干扰太多了,让人很难再忍受。只是,我很明白,如果我问,浪平就会口答;我不问,他便什么都不说。

  “到海边走走吧。”浪平说。

  我点头。我们沿着坡道走出广场,拐下阶梯,往海边走去。

  海岸有点陡,浪平抓着我,确定我站稳了才放开手。

  “这片海不管什么时候看,什么角度都是那么广阔。”眼前的是太平洋。不是东海,不是海峡,是我从小看惯了的太平洋,要深些、广阔一些。我对它的感情不一样。

  “这世界是那么大……”浪平望着远处,喃喃的自卑。然后说。“阿满,我打算念海洋大学。”

  “你还是想去跑船!?”我转头看他,想起他从前说过的话。他原想念海军学校的。“你妈一定不会答应的。你要怎么跟她说?”

  浪平他妈会跟着阿旺,不久就指望栽培她这些儿子成材,绝不会答应让他去跑船,要不然她两年前也不会硬将浪平从考场上拖回来,逼他去念省中。

  浪平摇摇头,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这也是他的为难。

  “回去吧。”我喜欢这片海,但看久了会让我有种伤感。

  浪平让我先走,他跟在后头。我想是保护。那种不流出于言语的体贴。

  上了坡,我松口气。侧头对浪平望一下,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后摔倒下去。

  “阿满——”浪平的惊呼和我的叫声几乎同时发出。

  他急忙伸手想抓住我,但迟了半步,我的手指滑过他的手掌,背部朝下,结实地摔在地上。

  背部传来一股剧痛,使我一时发不出声,痛得眼前一阵昏黑。

  “阿满!”我感觉似乎听到浪平的叫喊。

  我躺着没动,等到那股剧痛过后,才像是恢复意识,慢慢睁开眼睛。

  浪平就跪在我身旁,一脸担忧焦虑地注视着我。

  我很少见到他脸上出现那么多表情过。他紧盯着我,生怕我就那么坏掉似。

  “阿满!”就连他的声音也充满了担忧动摇。

  “我没事。”我用呻吟似的声音哼了出来,试着慢慢坐起来。

  他赶紧扶着我,小心翼翼的。

  “我没事。”我又说了一声,试着微笑。

  “对不起,都怪我没注意——”他显得后悔又懊恼,没抓牢我。

  “是我自己不小心,跟你没关系。”我是真的觉得跟他没关系。

  但他的表情好似在说他没将我保护好,是他的错,好像那是他应该的责任,而他疏忽了。

  “如果你要是发生什么了,那我——”浪平说着,突然咬住唇,双手环住我肩膀。仿佛得到一种安慰。

  “我没事。”我重复又说着,扶着他的手臂,看着他,给他一种确认。

  他没说话,只是环住我肩膀。

  太平洋的晴空下,那辽远的浪拍打着无言的海岸。

  第七章

  从某个程度来说,暑假结束,就意味着夏天也跟着结束。年轻生命中最采烈的光景好似都发生在那一个个,或某个青春期暑日的夏天中,那般难以抹灭。但我的记忆总是跟着沾着霉味的雨,充满了潮湿。

  夏天过后大概快两个月吧,受到热带性低气压外围环流的影响,局部地区又开始下雨了。这一下,断断续续的,下了快一个月,紧跟着,东北季风就开始吹起,局部地区的天空就再没晴朗过。

  陆邦慕还是那一身黑,衬着窗外那一天的灰,显得很对色。而我的英文还是没起色,他大概也快放弃。就像浪平疑惑的,我自己也愈来愈怀疑,这么简单的东西我怎么怎么念也念不懂?

  “大概是一种心病。”何美瑛小声说:“你心里下意识在排斥。国中时你有一次被那个凤凰郑整得挺惨的,记不记得?我们不同班,不过我都听说了,难怪你始终学不好英文。”

  “你什么时候变成心理专家了?”我白她一眼。我跟何美瑛之间,那样莫名的情感一下就连结了起来。是否因为我们有共同的背景,有种命运休戚与共的同体感?

  我不知道。

  我瞪着那始终徘徊在个位与十位之间的阿拉伯数字。每次考卷发下来,我的分数总是令人惊心动魄,很难看。

  “于满安——”陆邦慕把我叫了去。

  我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

  果然。

  “你这样下去真的不行。”他皱着眉说。

  我低着头默不作声。面对他,我时常觉得羞惭,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差劲。那是一种自惭形秽,一种自卑。何美瑛说得没错,我们跟他是不同世界的人。层次不同,连水准也不同。

  那是教人很受伤害的感觉。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卑微,那样的鄙琐,而且,那般的低下。

  他沉吟了一会,然后说:“等会放学后你留下来,我给你一些东西,你试着练习着看。”

  感觉好像在补破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觉得自己都快沉了,除了放弃,我想不出有更好的办法。

  “又怎么了?”何美瑛问。下了课,空气间爆满一种哄闹。

  “还不是一样。”我摇个头。“我的英文那么烂,再这样下去,我连间大学都别想上——”

  “于满安!”我说到一半被打断,顾玲惠高亢的声音插了进来。“陆邦慕又找你说什么的?是不是考试的问题?不过,你应该没什么问题吧?你成绩挺不错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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