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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要抽烟到别的地方去!”我生气的叫起来,声音高而尖,尖刻到破裂的感觉,我自己都觉得很刺耳。

  他还是不理我,自顾抽他的烟。

  “喂!”我更生气了,推了他肩头一下。我不认识这个人。聚落里的生态是很原始的,集体式的生活形态对人的一言一行充满制约,也使得每个人对村子里每户人家、大大小小的事情几乎都有着强迫性的熟悉。我不认识这个人,表示这个人原是不属于这个生态的。一个外来的人,一下子就闯进我的地盘,他的擅自无疑是种冒犯。

  我说过,聚落的生态是很原始的,不仅如动物般划分有各自的势力范围,而且径渭分明。住在上坡的小孩不会轻易到下坡的地盘,相对的,下坡的孩子也不会等闲出现在我们的视野内,彼此之间甚少交集。这当然有构成它历史成因的现实因素。

  不知是巧合还是“物以类聚”,虽然同样都是做工,但往在下坡的,有不少是工头、木匠或做水电或修车等有谋生本事和技术的,大都有固定的收入;而上坡的多半是杂工,工作一天吃一天,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差别是这般的微妙,像水一般地渗透,不知不觉我们也都沾了一身潮湿。

  “你干什么!”他很不客气的挥开我的手,十分不耐烦。好像被打扰了的人是他,我才是那个侵犯者。

  “我说你要抽烟到别的地方去!”我没有被他的不耐吓到。四维八德须知守则什么的,原就不是我们生活的方式,这种粗野的互动,我是熟悉的。

  他扫了我一眼,又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我要在哪里抽烟是我的自由,你管不着。”口气很冲,像他抽烟的那个姿态,完全是种发泄,那种无能为力的发泄。

  “我怎么管不着,这里是我的地方。”我抬高下巴,斜视着他。“哼!你们这种胆小鬼就只敢偷偷摸摸的躲在山上抽烟,还装得一副神气的样子。”抽烟喝酒几乎是聚落里每个男孩必经的成年礼,没有人会大惊小怪。但在村子里,很多事是只能做不能说,也不能太触目,只能偷偷摸摸。十几岁的小孩就学大人抽烟什么话!有些形式还是需要维持。

  他的动作忽然停了一下,挟着烟的手僵硬的拐动,像发条突然失灵。他狠狠瞪我一眼,抛开香烟,转身走下去。那一个瞪眼,对我是没妨碍的,老是背不起来的狄克生短语才重要。我对这种拼音文字没感情,始终读不进心髓,就好像我对数字元素符号从不曾产生过爱恋,所以始终地,对所谓的因式定理全然没概念。但我的记性好,质量等于重量除于体积;圆周率是三点一四一五九二小数点一直未完;西欧三小国是卢比荷;杨贵妃原是唐明皇的爱妃武惠妃生的儿子寿王瑁的王妃,哈雷彗星的轨道周期大约是七十六年接近地球一次……我可以把那些错综复杂、盘根错节的有的没有的弄得很清楚,所以挫折之余我还是相当有信心,挖这墙总可补那墙吧。

  “Atfirst——起先。”我又大声背诵一次。海面上渔火愈来愈多,这边一点,那边一点,近处远处全是朱澄的火点,星辰般的缭乱。这船的缭乱,常常会教人看出神。我还没有幼稚或无知到会喃喃自语问自己海的尽头是哪里。我知道海的尽头是那里,就在我发呆坐着的这里。地球不是圆的吗,当然也不是那么圆,但绕了一圈还是会回到原点,所谓的尽头是写诗用的,增添一点梦幻和美感。

  我这种缺乏想象力的清醒实在是对青春的辜负。不是说“人不轻狂枉少年”吗?

  有时我觉得我好像在不自觉中放弃了什么,不过那是什么,模模糊糊的。还好,我是有志向的,我的人生有设想有座标。教师律师会计师,我想应该不错,名称响亮收人又好;不过,“居里夫人第二”也不错,那种终其一生,全心全意为理想努力是我向往的,但想想,我连元素周期表都搞不清楚……还好无妨,我向往的是那种精神。生物学家、植物学家或者动物学家什么的,都好,这世界这么大,存在着各种的可能。

  是的,这世界这么大。当然在这山坡上,看着海上那渔火点点,我就会这么想。

  我等不及要离开这里,看看那广阔的世界;我恨不得立刻摆脱这种考试背书的日子,拥有自己的天空。成长的程序是这样的缓慢,我简直等不及。等秋天过了,还有冬天、春天,然后夏天才会来;等这个考试熬过,还有下个考试在等待;等头发长了又短、短了又长,镜子中的我还是显得笼统一样。日子是这样的琐碎反覆,实在教人按捺不住。

  “算了!发个誓吧。”我丢下狄克生短语,跳了起来。

  “我,于满安,”我举起手,面对着海,说,“对天对地对太平洋发誓,我要努力用功,当个律师会计师或读个哈佛耶鲁什么的;我一定要离开这里。看看这广大的世界!”

  我觉得全身都在发热,心脏砰砰地跳,有股莫名的激动教我坐立都不是,不知如何将自己安放。

  “Atfirse——a、t、f、i、t、s、t——”我又开始背狄克生短语,背得很大声。海风迎面灌来,灌进我张合的嘴巴里,直窜进我胸腔,冷不防侵袭得我胸口一阵凉。但我觉得胸口涨满了什么,张开双臂仰高起头,激动得想大叫。

  但我终究什么也没喊出来,那是一种放肆,而我还只学会张扬。我想我还是含蓄的,绑手绑脚的小家子气。我希望自己能更明目张胆。

  风又灌来,我张开着双臂,将头仰得更高。有一刻,我几乎要狂叫出来,但一直到最后,我什么也没做,只任由全身那漫窜的热,在身体各处发烫,仿佛燃烧了起来。

  第二章

  我从未见过一个野性的东西为自己觉得难过。如果我记得没错,这是大卫劳伦斯说的。我从租书店、图书馆借了一堆漫画小说和乱七八糟的东西,这句话就混杂在那堆东西当中。有道理吧!这句话。人是从自己的眼睛和立场角度去看东西与事情,你不是动物就无法知道动物的感受,但野性的东西既没有文明的素养和成见,又少了自怜与卑微的感伤,更不会像人一样的流泪痛哭,当然应该是不会为自己觉得难过才对吧。所以大卫劳伦斯说得没错。我也没见过一个野性的东西为自己觉得难过,受了伤,身体一倒,躺在地上就是等死了,等着成为其他生物的食物,多么的干脆,我从来不曾在那些未然的表情里看到过任何哀怨的神色。

  就好像,我也从来不曾看过我那大字不识一个的父母为自己觉得难过。

  生活的烦恼我想是有的。烦恼是生物性本能的,一种饱暖不足的恐慌;难过则得经过某种意识形态及文化素养的转化,一种文学性的自怜感伤。我老是可以看到我妈纠结着眉头。扳着指头凤梨西瓜芭乐子弹的在嘴里念念有辞,也不晓得在数些什么。钱、开销吧,我想。我爸不喝酒,不懂什么叫借酒浇愁,但他吃药,那种什么保什么建ABC的,都说喝了可以凝精提神、增强体力,小小的一瓶,像感冒药水,倒比吃人参还贵。他每次一买就是一打,上工前下工后各自一瓶,全然是一种鸦片瘾。一天赚的钱有一半要上缴药店,剩下一半的一半得应付人情世故,另外那一半的一半必须先扣掉会钱和债款才轮得到家里的吃穿,至于闲着晒太阳抓虱子的日子就看着办。

  这样的生活方式我一出生就成形存在,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就连每天便当里的饭炒蛋蛋炒饭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妈,你不要老是每天都让我带蛋炒饭,偶尔也换点别的。”虽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每天吃同样的东西,不腻也烦。

  “什么别的?”妈垮下脸,只气很冲。“要龙虾丸、鸡鱼熊掌是不是,那就找你爸要去!他把赚的钱全都拿去买药了,叫我拿什么买菜!”

  爸皱着眉,闷不吭声的喝他的保什么健的ABC。他连筷子都还没动,一坐到桌子前最重要的就是先喝上一瓶他的鸦片剂。我不敢再多话,怕撩起妈更多的唠叼不满,一口一口扒着和中午便当——蛋炒饭。

  “快点吃一吃,我还要扫地、洗碗、洗衣服,没有那个闲工夫一直伺候你们。”

  妈一边收拾一边叼念,动作很大,怨气冲天。“我就是傻,好好的日子不过,也不晓得哪筋根不对,没事生下你们这些讨债的当你们的奴才!”

  又开始了。我看看爸,他仍然皱着眉,拿起筷子才刚要吃饭,对妈的埋怨充耳不闻。妈把空的碗筷哗啦的一古脑儿扫进洗碗盆里,拉长了脸转身走到后头的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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