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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打算读哪里?”又是张浪平问。

  “不知道。”我摇头。反问:“你呢?”

  换他摇头。因为背着光,我们都蹲在黝暗里,我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他两次主动叫我,但我发现,他其实不多话,说话的声调总是平平的,情绪似乎缺乏起伏,好像这世上没什么值得激动的事。十多岁的少年,却有着成熟男人的姿态,一种过早的无动于衷。他仿佛提早在实验一种颓废。

  “我想读海事学校。”他忽然开口,立即又陷入突兀的沉默。

  广场边,海仔还在不停地比手划脚。晦光中,有人在抽烟,有人在打呵欠,由南边吹来淡扫的风,空气微微地起骚动。

  夏天很快就要来了,高空中现在不知正起着什么蠢动。我们蹲在黑暗里,光和影一起向我们罩落。

  第五章

  风从海上来,夏天也跟着来。这个季节容易让人浮躁,看到公布栏上的暑期辅导分班表,我简直不敢相信,何美瑛的名字居然就在我的下方。一闪一跳的,那样惹眼,而且过分的张牙无爪。

  “哎呀!怎么搞的,居然跟你同班!”站在我身旁的女孩嘟嚷着,声音高低不平,似乎很懊恼。我侧头过去,她也朝我看来,竟然是何美瑛。一堆人在公布栏前推来挤去的,我也没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挤到我旁边来的。

  我扫她一眼,没吭声。这应该是我说的才对。运气未免太差。

  我对何美瑛其实并没有什么偏见,当初听说她跟我考上同所女中,我也没什么感觉。我只是不喜欢聚落那些人拿她跟我比较,摆在同层次同水平,将我们凑在一块。虽然同学校,但两年来我跟她之间一直没交集,连教室都不同楼层,各过各的青春年少,就连跟浪平,也是三角鼎立,各自形同各自的连线。

  现在可好!

  “你在自然组不是读得好好的,干嘛转班?”但我还是按捺不住。高二时,何美瑛选了自然组,我还觉得纳闷,凭她那种数学程度!但偶尔碰到,都看她一副悠闲的样子。

  “我高兴。”她脸一侧,斜眼睨了我一下。

  教室在二楼,因为同方向,不知什么莫名的道理,我们居然走在一块。并肩走在一块,我才发现,我不及何美瑛高;以前没注意到的细节,也突然变得明显,侧面望过去,何美瑛的睫毛浓密又翘,在阳光仿佛一闪一闪;她的头发直又亮,是那种流苏似的黑亮,脸型图尖而小,像鸡蛋;嘴唇红润饱满,很有色泽感,好似会反光;皮肤则白,掺了粉似,看不见毛细孔;最抢眼的是那双像会荡漾的眼睛,她没近视,泪水分泌又足够,眼眸不仅显得湿润而且黑白分明,加上她手长脚长,很有一种纤细的女人感觉。

  我发现我没有任何一个单一部位能和她比较。纯就外表来说,我必须承认,我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孩,我缺乏那种柔软丰满;也不是让人一眼便眼睛一亮的典型,我还少了一股时尚的气味感。

  “你擦香水?”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站近了就闻得到。爬上楼梯时,我回头问。

  “嗯,香奈儿十九号。”何美瑛伸手拨了拨头发,缭动空气生风,香味又奇袭过来。

  香奈儿十九号?贵的要死的东西。我反射地脱口而出:“你哪来那种东西?”

  话还没说就觉得后悔,而且懊恼。

  “我姐给我的。”果然,我早该想到。但何美瑛的态度倒很大方,没什么见不得。她想想问:“你要不要试试看?”没等我回答,就从书里拿出香水兴致勃勃地在我手腕、脖子还有耳朵后面喷了几下。“要不要顺便试试这个?”收了香水,她又拿出一管口红。

  我这才突然明白,她嘴唇上的那种盈水的色泽感是怎么生成的。

  “不用了。”我摇头。感觉有些奇怪。我跟何美瑛从来没有交集过,突然间就靠得这么近,而且熟,甚至身上还沾了相同的香气味道。

  “没关系,试试看嘛!”她打开口红盖,微微噙着笑,语气有些殷勤,接近怂恿。

  我还是摇头。

  “要不然试试这个好了。”她另外从书包拿出一只迪奥的眼线笔,我瞪大眼睛,不由得好奇,凑过去看个究竟。她的书包里除了几本薄薄的课本外,塞满了各种化妆品。从圣罗兰的眼影、CD的口红,到香奈儿的粉底一应俱全,其它还有香水、睫毛膏等,品牌包罗万象,但大抵都是知名品牌,看得我眼花缭乱。

  “都是你姐给你的?”太惊奇了,我反而叹了口气。

  “嗯,”何美瑛只是轻描淡写的嗯一声,将眼线笔丢进书包。“都是一些客人送她的,她用剩的或用不完的,就丢给我。”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坦白,我根本无意探问什么。

  “你知道我姐是在做什么的吧?”何美瑛忽然抬头,目光逼向我。

  我愣了一下,没说话,等于默认。我的“知”,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就像她不也很清楚我们于家有两类“种”,姓于这个种基因鄙劣——于顺平小小年纪就会跷课逃家,结群朋党在外头混太保;大了则更不佳,游手好闲兼吃喝玩赌闹事。于满安则任性倔傲,孤僻乖戾,外加喜怒无常、不合群,态度傲慢。关于这种种,我们都再熟不过,彼此心知肚明,心照不宣。语言这种东西是那样暧昧,因为暧昧,就具有一种模棱两可的正当性,正确性一旦确立,口说便都是凭证。

  “你的反应还真老实。”何美瑛嗤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嘲讽。

  我瞄她一眼,没有回嘴。这整个学校再找不出任何人像我们这样,对彼此的底细那么清楚。如果这也算是一种“了解”,在这个象限平面,大概我们是最了解彼此的人,而形成一个诡异的结构。象限外的浪平也是这个结构的一员。我们各存在一个点,越出象限,三点连线,形出另一个平面。

  “浪平他们学校也是今天开始上辅导课,我跟他约好中午放学后在车站的速食店见面。”何美瑛追着我说。

  在她说话的同时,我已经拐到二楼的走廊,走到教室门口。

  “很好。”我走进教室。导师还没到,教室里闹烘烘的。

  何美瑛跟过来,站得很近,先是用一种知悉什么似的表情打量我,然后走到我另一侧,没头没脑的说:“你喜欢浪平对不对?”

  神经病!

  我反射地皱眉,白她一眼,掉头转到另一边。整个教室热闹而沸腾;地方一吵,就让人觉得热,而且烦躁。

  这时导师走进来。我没注意,还以为那个人走错教室。她走上讲台,冲大家一笑,全班顿时鸦雀无声,错得住。我才认出来。她原本一头夸张的中分米粉头,现在更夸张,扎成了一根根的黑人辫子头,还晒了一身小麦色的肌肤,出油似的会发亮,真不知道当初她是怎么通过甄试。进人这种校风保守的女校任教的。

  “怎么样?”她伸手缭缭她的辫子,有些得意。

  不知道是谁吹了一声口哨,接着就有一堆人跟着鼓噪,她斜着脸庞,很女人地笑起来,不无几分轻佻。但是,我看了还是觉得很妩媚。我从不曾遇过像她这种前卫新潮典型的,念的还是中国文学。她性宋,宋香君,说是和明末秦淮的一位名妓同名,但她叫她自己薇薇安,薇薇安宋,东方的古典婉约和西方的健美亮丽的交缠。

  “这女的还挺骚的嘛。”何美瑛撇撇嘴,要笑不笑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进我耳朵。薇薇安来去年才从研究所毕业,一来就带我们,何美瑛没上过她的课。

  “你是羡慕还是嫉妒?”我不喜欢她撇嘴的样子。

  “都不是,我是在赞美。”何美瑛挑挑眉,目光朝我斜视过来。她在笑,菱角嘴鲜嫩地往两旁扬勾上去,笑得亵渎。我看得一愣,猛然发现我跟她之间某种质地的类似。那个亵渎。表明我们来自的属性的标记。

  “我发现你心态不平衡。”我学她一样的笑。说这句话时,我并没有特别涵义,只是在说一种感觉,而且我想,我自己也是。

  “好了,大家安静一点,快找个位子坐好。”薇薇安在讲台上拍手,要我们各自安顿自己。

  我随便找个位子坐下来,坐定了才发现离讲台有些远,倒数第二排。何美瑛坐在我右侧后方,她够高,但她挑选的方式显然跟我一样随便。从眼角余尖我可以感觉她还在看我,打量似的,似乎兴味盎然,我忍住没回头,将脸转向左边,不巧撞上隔邻坐的顾玲惠的目光。

  “嗨。”她咧开嘴笑。

  我扯扯嘴角,算是回她招呼,笑得多少有丝别扭。我跟顾玲惠同班了一年,讲不到十句话,一直熟不起来,感觉有点生又不是那么生,关系温吞,横亘着一种矜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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