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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如此,既然他们那么重视身分传统的,舒马兹杨的母亲怎么会和——嗯,他父亲联姻?”

  “我本来也奇怪,后来就不奇怪了。”红酒已经见底了,王净抱着酒瓶酒杯干过瘾。说她醉也不是,条理清晰的:说她清醒,两只眼瞳迷蒙的渗出水。

  “怎么不奇怪?”我问。忍不住。

  我是同意王净的话的。欧罗巴这些白人喊什么自由民主,日子侥幸的好过几百年,可是骨子里真的是势利得紧,其实跟中国封建制度那一套没多大差别,就迷信出身血统那回事。进入后资本主义时代,财富决定了新阶级,有钱的富人成了新贵,还是脱不了身分和阶级那一套。

  舒马兹家族就算没落了一些,家底还算不少,想不出理由找不到好阶级的门户之家。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王净说:“资本主义最大的贡献就是社会阶级重新洗牌,推翻以身分血统为主的金字塔结构权力阶层,而改代以金钱财富为本位。也就是,财势决定了一切。”

  我拍手鼓掌起来,脸颊热热的有点燠燥。

  王净得意地笑比个手势,继续说:“舒马兹杨的父亲来头其实也不小。美籍的父亲那边是物理博士,麻省理工的教授;母亲家族那边和日本某财团有关,家大业大,不比舒马兹家族差。”

  原来。我点点头。上流社会的故事听起来算戏剧小说。

  “不过,他父母的婚姻不太长命,好像在他初出乐坛不久就离婚了。”可想而知,舒马兹杨是跟母亲这边的。

  这样的结局一点都不伤感,甚至令人习以为常,似乎本来就应该这样。否则,集财富地位于一身,又加上幸福快乐,实在太让云层下的众生心理不平衡。

  我暗诧起来,对自己荒谬的念头失笑起来。

  不能怪我心眼这么不良善,实在是舒马兹杨那个人太不使人愉快。我觉得我的心慢慢在扭曲。我跟着他学习,投在他门下,私心里却这般非议他——唉唉!

  “就这些了。你参考参考。”王净摆摆手。

  “你特地为我打听这些的?谢啦!”

  “不客气。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多知道一些,心里好多斟酌一些。”

  说得好像要争斗打战,我笑。

  “你别笑,认真的!我每天看你垂头丧气的,好像不怎么顺利。我听说舒马兹杨那个人好像不太好相处。有些乐评家对他的评语很差,说他江郎才尽了——你怎么会从维也纳跑来跟他?”

  王净说话有省略尾词语句的坏毛病,好好的说得我好像千里跑来跟舒马兹杨私奔。我也懒得纠正。

  “一言难尽。”我比个“故事很长”的手势。

  “那么长?”她睁大眼。放弃说:“我今天没力气听了,累了。”

  我莞尔。我其实也没力气说了。

  她摆个手,进房睡觉去。我拿出方才买的香奈儿十九号朝空中喷了几下,顿时,冷清的香向我落罩下来。

  比起舒马兹杨身上的味道,此刻笼罩我的冷香感觉还要温暖一些。我又多喷了几下,直到鼻子因闻多了那香气而麻木。

  第五章

  十多年的练功到底不是白费的。经过三个礼拜的垂死挣扎,我终于摆脱被节拍器控制的耻辱,在舒马兹杨的许可或者说命令下,开始了萧邦的练习曲。

  他只准我弹练习曲。

  一切从头来。我像成人从头学走路。练习曲训练弹奏的技巧,就如在打地基,是必要的必要。

  作品一共十二首的练习曲,舒马兹杨要我一首一首的来。

  这些练习曲,我弹过一遍又一遍的。我偏爱第三首的E大调练习曲。虽然它太流行,电影配乐用它,流行曲剽窃它,人家说庸俗。但萧邦写得简简单单,没有太繁复的枝枝叶叶,素面就足以撩动人。

  可是今天我怎么也弹不好。

  明天是情人的日子,想着杜介廷,我的嘴角藏着笑,心情左右浮动,沉淀不下来。

  “刘小姐,”我准备要放弃了,舒马兹杨的秘书敲门探进头来。“舒马兹杨先生临时有事,改在下午上课。”

  我点头。秘书礼貌修养过人,从不直呼学生的名字,总是称呼我们“先生”“小姐”。她现在能准确的念出我的姓氏发音,倒让我受宠若惊。

  不管舒马兹杨有什么事,都不干我的事,我只能乖乖的练琴。但我的心情浮动,其他的人不知道是否也一样的浮动沉不住气?总之,不断有人从琴室外走过,有一股骚乱的气氛在宁静中蠢蠢欲动。

  我耐不住,出去喘口气。

  走廊那头围了一些人,后续有人正聚集过去。我看有些人跟我一样,表情茫茫的,不明所以的看望彼此,都在奇怪究竟是怎么回事,莫名其妙的跟着凑热闹。

  终于,事情来了。

  一大半的人,根本不知发生什么事,盲流似的跟着潮水前进。我跟在盲流丛中,终于被堵住,然后看见舒马兹杨雍容尽职的秘书板着脸阻止盲流再窜进,几名西装笔挺的技务人员赶着大家离开。

  结果,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不明所以聚来的盲流,也不明所以的散开。我站在后端,盲流潮从我身旁两边退开的时候,我迟钝的尚不知是怎么回事。忽然之间,下午五时退潮似的,沙滩上光秃秃的就只剩下两三个人,包括了我。

  “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有事吗?”秘书仍一副处变不惊。

  然后,我就听到了。

  声音不大,捣着嘴巴闷吼似,听得出那发出怒气的人极力维持的教养及百般控制的礼仪态度。

  然后,一声频调低、不顾后果的男声窜起,刺穿先前那还闷闷作响的吼声,成了争执。

  “请别在这里逗留!”秘书瞪眼赶人。

  我瞄了那紧掩的门扇一眼。关不住的声浪持续溢窜出来,听不出在说些什么,但感觉得出那对峙的火气。

  我动作慢,后知后觉。当我意识到什么,警觉的想拔腿走开时,碰一声,那紧闭的门猛然破开,舒马兹杨脸色铁青、杀气腾腾的冲了出来。

  我躲避不及,被舒马兹杨刮起的飓风扫到墙壁。秘书追喊了舒马兹杨一声,顺道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等我回过魂,门里走出一个高姚的金发贵妇。她穿着合宜的半色套装,乍看四十多岁,但保养得宜,我知道她最少有五十了。她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两层间维持着她雍容的身段,但眉尾处有着一股冷淡。

  我没等到她看到我,就赶快识趣地离开。

  心中忐忑,我或许是目击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想着,不禁笑出来。又不是杀人分尸案,什么目击!这么就抛到脑后,施施然走到餐听,买了一杯咖啡。

  “黑森林”蛋糕甜中带酸,沁着浓烈的酒香。我不喜欢甜也不喜欢苦的东西,却在这里缀着咖啡和蛋糕。

  一杯咖啡还没喝到一半,邻桌来一对女孩,窃窃说:

  “看到舒马兹杨夫人没有?”

  “看到了。还是那么雍容华贵。我要有她的一半就好了。”

  “听说她和舒马兹杨先生狠狠吵了一架。”

  “真的?”

  “嗯。就在舒马兹杨先生的办公室。”

  “怎么回事?”

  “哦……”女孩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好像是舒马兹杨先生将玛琳夫人送的礼物退回,拒绝她赞助他演奏会的提议——”

  “舒马兹杨先生生要再公开演奏了?!”另一个女孩惊呼起来。

  “不。这好像是舒马兹夫人的意思。舒马兹杨先生不答应,这才发生争执。他回绝了慕尼黑国家剧院的邀请,又拒绝玛琳夫人为他筹备赞助的复出演奏会,这才引得舒马兹夫人亲自出来。结果,就是那场骚动争执了。”

  “唉!舒马兹杨先生还是……”语气有说不出的失望。

  我已经将咖啡喝完,把蛋糕吃光。

  阳光底下不会有新鲜的事。我想也是。

  舒马兹杨到底是遮蔽过乐坛半边天的人,他有这样的条件落拓颓唐。连沦落,都是那样优美得教旁人叹息心痛的姿态。

  这或许也因为他长得好看吧。有魅力又有才华的人的沦落,才会特别教人感到惋惜和失落。

  我这样想,不平衡又刻薄。

  母亲大人说,美丽的女孩要有美丽的心。

  我也许应该厚道一点。

  ** ** **

  原以为下午的课该会取消,也这么预期,所以当舒马兹杨出现时,我中等程度的讶异一番。

  他的脸色依旧不太好看。不只是不好看,简直难看。平常他就没有给过我温良和悦的脸色,因此这时他铁青的表情也没让我一百分的紧张。

  只是,这时我突然不合时宜的想到,有些女人总自虐地迷恋那种冷漠傲慢的男人,像舒马兹杨这样。他越对她们不两不客气,她们越是疯狂。

  常常,我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爱情其实是要两情相悦才好。单相思、暗恋、一厢情愿、自己一头热的喜欢只是自寻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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