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莫莫.
***
那以后,我没有再见过江潮远.只独自一个人,趁着夜黑,偷偷地佇立在他窗外,远远地痴望着.
那是幢很美很宁静的房子,独矗在郊外,有着一个小小的庭院,铺满了落叶.庭院外,围着一簇漆白的籬墙;籬墙边,静静独立着一棵老年轮的树.我就悄悄隐在老树下,凝望着窗內幽静透洩中的昏黄灯光.
天气很冷,带着冰湿的寒意.我从夜落一直默立到深更;看窗里的灯光,由昏亮的宁静直到灭寂.他一直没有发现我;没有发现悄悄佇立在窗外的我.
黑夜容易使人的心情变得空洞.我的心,淌着一处哀痛的缺口.我想要遗忘,我想总该是会遗忘;每每,在深宵难眠的徘徊时,星光不甚灿烂的暗空下,仰头对天,独自怔忡着.江边潮远.和他同在一方天空下,感觉却是光年那么远.眼目下璀璨有黑暗的世界,光景荒涼得让人想掉泪.
我求了又求,祈求上苍俯听我的祈祷.既然总该是要遗忘,那么,神啊,求求你,请你让他回头看看我,看看他从未会发觉的一直注视他的我──不管结果会不会痛,请不要让我们的相遇成为过去,不要使我们的记忆成为往事,让我哀叹悲泣──上苍总是听不到我的祈求.我想再看他一眼,深深看他一眼,看看他依旧──但他眼中始终没有我;一直没有发觉默默佇立在窗外的我.
而我只是,想再看他一眼.
但似夸父追日,永远似的渺茫.
关于我的心情,依旧是难.
***
三个月后,听说江潮远飞卦欧洲巡迴演出.我如常地背着狄克生片语,和一个个陌生的英文字单字.
然后……半年后,听说他从欧洲归来,满載着国际盛譽.巡迴演出非常成功.
再然后,又过了一小段时间之后,听明娟说他跟宋佳琪结婚了,两个人共偕白首……那一晚,澄蓝的天空托着密密的星,我哀哀哭泣了一晚.夜天那颜色,蓝得那么愁,却便是我宿命的颜色.
又然后,听说他和宋佳琪一同飞卦欧洲……秦时风,唐时雨,多少痴情旧梦成过去.
然后……我就再也没有听到过他任何消息……
第四章
每个湿濡的故事结束,总有一幕一声轻叹来自软枝黄蟬。黄蟬无心故事,是造化弄人;主角本是无心如軼枝黄蟬。十八岁的夏天.季节初晴,时而会有一些延续自春寒的残余躁动的季雨.我閤上诗集,关上这首“梦中伊甸”,打算拿它来挡雨.
“沈若水!”两年来,免费供应我补习街英文名师家教讲义,交换英语会话炉同组练习条件的同学叫住我.
“甚么事?”我回头.
“这个问题,你会不会?”
她趋近我,问我一个分词句和翻译的问题.
我放下书,一一帮她解答.她一边听一边点头,满脸恍然大悟的表情,茅塞顿开.抬头冲着我笑,从桌上一堆混乱中翻出几张讲义杂叠在一起递给我.
“喏!考前的总复习短文閱读测验篇,附有详细的讲解.”
“谢谢!”我也冲她一笑.意外的收获.
“还有──这个!”她另外从书包里拿出了一封信交给我.
浅蓝色的航空式信箋,封口封紧了.我看看封面封背,蓝我干干净净,未曾透露出任何信息.
我望着同学,眼神疑惑地询问.
“不用问也应该知道是给你的情书!”她笑着解释.“补习班里有个X中的傢伙,听我提起你,对你很好奇,想跟你认识,见面聊聊天.托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我先是看看她,不可置信地,杂点无奈啼笑皆非的表情,把信塞回她手中说:“还有一个礼拜就毕业,离联考倒数五十天內,你想我会有那种闲时间跟心情看这封信?”
跟着抓起诗集和书包转身就要离开.
“别这么绝情嘛!”她拉住我书包,硬是将信再塞入我手中.“你回不回信是你的事,但好歹人家也是花了一番心思才写的信,你多少看看!”
我摇头,瞪着她说:“不行.你想害我落榜是不是?”
“别这么夸张!只不过是一封信,花不了你多少时间.”她紧拽着我的书包不放.
看样子,我不答应,她是不会放我走.
“你很烦呢!”我叹口气,莫可奈何.随便把信夹进诗集中.
她这才松手,咧开嘴,祝我顺风.
廊外下着如我想像的雨,我探出手试沾它的潮湿,想了想,把诗集收进书包中,冒着雨冲进雨中.
转了趟公共汽车回到家,妈意外地,竟然在家.
“妈?你怎么回来了?”她今天到工地帮人做些杂工,没想到这么早就回来.
妈含混地回我一声,吞了几颗药房买来的成药.
“身体又不舒服了吗?是不是感冒了?”我看着妈苍老而布满风霜的黝黑中透着蜡黄的脸;这些年的辛苦劳累全刻印在那张苍老的脸上.
最近这些日子,她常这里痛那里痛,多年积蓄的疲惫一下子爆现出来;身体过度的负荷,又不得好好地休息所造成的病痛,累压多年,也一下子全爆发出来.本来就显苍老的身体,更加摇弱虛老.
但她总捨不得去看医生,总是到药房随便买个成药服用就罢.近年来她的工作很是不定,她已经快六十岁了,硬是想撑着身体到工地挑磚,但人家也不肯用她.只好托人帮忙,在一家大楼帮人清洁打扫等工作,偶尔到工地做些杂工,一个月仅能賺得万把块.
没有钱,使她更为焦虑;那张苍老布满风霜的脸总是愁苦的.我知道她的愁,却无法为她分忧.
“没甚么,只是一点咳嗽的毛病.”吃下药,妈轻描淡写带过.“今天怎么这么早就下课?”
“上个礼拜就停炉了.今天只是去听数学老师为我们加强的复习,上完就没事了.”
“哦……”妈点个头,边把药收起来边问:“你甚么时候毕业?还有多久?”
“再过几天.下个礼拜五就是毕业典礼.”
妈又点点头,漫不经心.隔一会,看着我说:“今天阿来嬸跟我说,他们那附近有家工厂要找个会计,高中毕业就可以,不会没关系,可以从头学,一个月有两万块薪水……”
妈的语气多有试探.我低着头,默默无语.
“唉!”妈对我的沉默哀声叹息.“我们没钱人,唸甚么书!你就算考上了,妈也没钱供你唸,还不如趁早找个工作,学个本事,将来靠自己,甚么都不用愁.妈老了,就算要做,人家也不会肯要──当个会计也不错!有固定的收入,又不必那么辛苦,又可以学个本事──”
“妈!”我打断妈的话,对生活的无力难过,也对自己的自私残忍愧疚.“我拜托你!我一定要去考大学,你不必担心学费的事,我一定会自己想办法賺钱,我可以去打工、去兼家教,半工半读.求求你!妈!我一定要考大学!”
从小到大,我从不曾向她要求过任何事和任何东西,我总是抿压那林林总总所有不该的想望:只有这件事,我求了又求,坚持了又坚持.从地球到月球那么遥远的距离,上天又离我那么远,这从此我只怕差得更远了,一辈子哀哀哭泣叹息.
虽然说,大学并不是一切;当会计,有个一技之长,也能走个充实的人生.但那不是我要的人生.我也没有在比较,因为两种人生各有各的路途遭遇和灿烂;我只是管我的心答应情愿的那个方向,那个让我愿意倾付一切而不悔的那方天空.
“唉!你呀……”妈看看我,无可奈何的一声长长叹息,不再说甚么.摇着头蹣跚地走进房间里.
望着她困顿蹣跚的背影,想着她这些年的辛苦可怜,不由得一阵心酸,为自己的自私残忍感到切切的羞惭和罪恶起来.
妈为我牺牲了那么多;因为我,拖着她人生无尽的苦难.我应该听她的话,放弃联考到工厂去,分担家计,安适一个稳定的人生,不该再带给她多余的压力与负累;我应该好好报答她的,却为着一个虛妄模糊的景象,如此轻恩背义.
我为自己的忘恩负义难痛着,也为妈哀愁的容颜难痛着.仰头的天,黑压压的,欺迫着我的无依.
雨嘩嘩地,哭着我们这可怜又可哀的人生和这可鄙的青春.
***
总有下不完的雨,替着那些哭不出哀愁的人默默掉着悲哀.那是上天还裝的多情,惯于命运乖舛的心沉默不语的泪.
如何让我淌流思念到一方在我最孤寂的夜里由此在佛前求了七世总该嗯总该有个地方让我淌着日日夜夜的思念我閤上诗集,用它来遮雨.梦中那个伊甸,恆永不会存在.
车站旁的商店,廊前一排躲雨的人群.我跑进廊下,仰头望望天,拍掉身上的雨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