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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1)

  一弯秋月挂在黑幕上,洒落晕黄的月色,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桂花香味,若有似无的香气勾得人忍不住想去寻找香味的源头。

  沈蔓娘一脸淡漠,手里提着一个方形灯笼慢慢走着,一头长发盘成一个普通的髻,且只用一块道观巾子和一支玉钗簪着,一身不新不旧的布衣,为原本就素淡着一张脸的她更添几许柔弱气质。

  她身边没有跟着丫鬟,她也不甚在意,只是踏着稳健的脚步来到主屋里的一间房间。

  门外有两个小丫鬟守着,帮她推开门后又站了回去,没有任何要领她进去的意思,沈蔓娘也不在意这小小的怠慢,进了门将灯笼放在桌上后,自己回身关了门。

  房间里,浓重的药味让人忍不住皱眉,她却一点厌恶反应都没有的直接走到床边,轻轻地撩开床幔,看着躺在床上一脸病容的中年男人。

  床上的男人脸色蜡黄、嘴唇干涸得几乎要脱皮,一身雪白的单衣下隐约可见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身体,唯一露出来的手掌更是只剩下一层皮包骨,狰狞的青筋在手背上浮现一条条怵目惊心的痕迹。

  沈蔓娘看着她应该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变成这副模样,心中却没有起任何涟漪,她想,她的情感或许在许多年前就已经覆盖上一片坚硬的冰霜。

  沉得富缓缓的睁开眼,看见的就是自己女儿那波澜不兴的眼神,他喉里忍不住泛起一阵阵苦涩。

  “今个儿喊我来有什么事吗?”沈蔓娘语气淡淡的问着。她一开口,彷佛砂砾磨过的嗓音,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更加刺耳。

  这些年,她早已一个人搬出原来的院子,住到后头庵堂旁的小厢房,无事几乎不会踏入内院,一是图清静,一是不想再多看某些人的嘴脸。

  “你……我没事就不能喊你吗?我都病成这样了,想要儿女承欢膝下……咳咳……难道还得我三催四请吗?

  你可别忘了,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你爹!”沉得富说到激动处还忍不住咳了起来,蜡黄的脸色多了几分不正常的红,俨然是一副垂垂老矣、病中不久于世的可怜模样。

  她在嘴里轻轻地将这话掰碎了慢慢咀嚼着,眼里闪过一抹讥诮,轻轻地低喃着,“是啊……不管怎么说,起码还是我爹,所以你让人唤我来,我不是来了吗?”她一字一句说得缓慢,粗哑的嗓音不必刻意就带着浓浓的嘲弄味道。

  即使这个理由曾让她痛苦万分,她也不得不承认他们之间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沉得富深深的吸了口气,明白这个在他们彼此心中纠结多年的结不可能就这么突然没了,他也干脆地不再执着于这个话题,而是将话锋一转。

  他大口喘着气,慢慢说着,“今个儿有媒人上门来说亲,说是看上柔儿了……我应了,这些日子要置办嫁妆、彩礼什么的,若你娘和姊姊要支银子,你不必来问我,直接给她们就是。”

  沈蔓娘眉眼不动,淡淡说着,“帐上的银子都是有数的,嫁妆彩礼我会看着办,其他的……就是要支,我也只能给能给的。”

  说那母女俩花钱如流水还真是小觑了她们,若是不先把话说在前头,让她们找了借口随意支钱,大概不用几天,能够动用的银子就得见底。

  “帐上现在是你管着的,能够用多少你自己拿主意吧。”沉得富对于自己妻女的个性也不是不了解,轻咳了几声后,无奈的说。

  沈蔓娘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就那样站着看着,像是一枯木老枝一般,沉暮暗淡得没有一丝生气。

  沉得富在说了刚刚那些话之后,只觉得疲惫不堪,但是看着不过十来岁年纪、身上暮气却如此之重的女儿,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何突然仓卒替你姊姊定下亲事?”

  或许是生了病后,心思反倒细腻起来,往常明明看惯的清冷,这时候却觉得无比刺眼。

  只是他已经想不起来,女儿这样的改变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那个人死后吗?还是在他对她不闻不问许久之后?

  “我有知道的必要吗?”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底维持一贯的淡漠,直视着他。

  看她这样,他霎时说不出话来,心头彷佛受了重重一击。

  他一直以为经过那件事之后,她只是变得不爱说话,个性也变得较为冷淡,但是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那不是性格大变后的冷淡,那是一种什么都已经不肯再放心上的漠然,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沉寂。

  他哑着嗓音,抖颤着问:“蔓娘你……这还是在怨我?怨我当年……”

  沈蔓娘淡然一笑,那笑意却不曾到达眼底。“不,我不怨。”她回答得很快,斩钉截铁。

  一听她的回答,沉得富先是有些意外的看向她,却在看到她脸上那抹笑之后,心顿时沉入深处。

  “那你……”

  “我不怨,是因为真正该恨该怨你的人早已不在了,我自然没有怨。”她不怨,即使她曾经有过深深的恨。

  但时间是很好的疗伤药,过了这几年,她习惯了在人前少言少语,对于自己那粗哑的嗓音也听习惯了,一切似乎都已经恢复正常,况且这宅子里的所有人,大概也都忘了这个府里还曾经有那样一个温柔婉约的傻女人存在过……

  听到这话,沉得富想起那个已经逝去的女子,眼中顿时漾满了沉重的愧疚,蜡黄的脸上也默默地淌下几滴泪。

  “是我对不起她……我明白,都是我对不起她,只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啊……”

  闻言,她身躯一震,似乎有些触动,但是表情没有波动,像是对于他的愧疚、他的泪水没有半点的感觉,甚至连嘲弄都没有了兴趣。她静静的看着他许久,直到他因为劳累过度又再次陷入昏睡中,她才转身离去。

  如同来时路,她提着灯笼慢慢走在那条寂静的小路上,来到她住的厢房前,突然脚跟一旋,转了方向。她往庵堂走去,并轻推开庵堂的门,随手将灯笼放在一边,慢步走到堂前的蒲团前,缓缓跪下。

  她看着桌上忽明忽灭的烛火、看着那烛火下显得有些灰暗的菩萨像,滚烫的泪珠一滴一串的慢慢自颊边滑落,滴落蒲团之上或落入地上土尘。

  灰暗昏黄的庵堂里,只有她如小兽哀泣般的声音低低回荡,“娘……他说他对不起你……你听见了吗?”你等了那么久,终于才等到的一句抱歉,你可听到了?

  她双手合十虔诚的趴伏在蒲团上,嘴里轻喃祝祷着这些年来早已默念过不知几次的经文,一字一音皆沉肃而平和。

  愿菩萨慈悲,愿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京城任家。

  任守一才刚从外头回来,一个小丫鬟就急急忙忙的说老夫人有急事相找,让他先是换了一身衣裳后,顾不得连一口茶水也没喝就又往上房去。

  一进了上房花厅,就看见任老爷和任夫人两个人喜逐颜开的坐在堂上,完全看不出来有任何紧张的模样。

  任守一先是松了口气,脸上带有几分不羁,踏着大步走了进去,朝二老行了个礼后,才一副倦怠模样的坐在红木圈椅上,开口说着,“义父,义母,你们两老可差点吓死我了,突然让个小丫鬟唤我过来,却又说得不清不楚的,害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连茶水都没喝上一口就赶了过来。”

  身材圆润的任夫人,脸上满是喜气,笑呵呵道:“我的儿啊,可不是大事!还是件大大的好事!”

  一边的任老爷也同样笑呵呵摸着下巴的灰白长胡子,一脸欣慰又欣喜的看着他。

  任守一只觉得自己被两个老人看得全身不自在,放下了手中的杯子,无奈的问:“什么大大的好事?”该不是他想的那样吧?!他的视线瞥向茶几上的红色帖子。

  “前些时候黄媒人说了一门婚事,我和老爷都觉得不错,是沈家的闺女呢!我们昨日便请黄媒人去说亲,对方也答应下来了,不过因为沈老爷还病着,对方希望这嫁娶的事能提早办办,这倒无妨,唉~一想到能帮你办婚事,我就……”沈夫人边说着,还拿出帕子拭了拭眼角,“我真是的,怎么说着说着,倒流起泪来了……”

  任老爷在一边安慰着,心中对妻子会这般感慨也是了然。

  说来守一虽挂着任姓,是他任家长子,但多数人都知道这儿子是他当年收下的义子,虽说他们夫妇两个早已把守一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般看待,偏偏外人总爱擅自揣测,觉得守一跟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在他们任家的地位不稳固。

  每每说亲的时候,对方一听见是要给守一说媒的,就是原本高高兴兴能跟任府结亲的,也都找了理由推拖,以至于到了现在,连年岁比守一小的弟弟都已经成亲了,小女儿也说了亲事,守一却还是孤身寡人一个,让他们夫妇俩好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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