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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钟姑娘的母亲被李大户掳走,为保贞节,自尽了。”

  卢氏死了!那丫头岂不是……

  一急,他无法思考,急急起身,“备马。”

  什么?在这当头?四爷肯吗?

  阿六一句话都还没问出口,贺澧已经飞快离开书房,走几步,发现阿六没跟上来,他扬声怒斥,“不想跟上吗?”

  阿六苦着一张脸,他哪有胆子不跟上,只是……“爷,您不易容吗?钟姑娘认不得你的。”

  话说完,他低着头,闷声跟着出去,谁知才走到门口,头上一阵风掠过,贺澧又回到屋子里。

  不去了吗?太好了!就说嘛,人都死了,爷回到秀水村也没用,大事在即,无论如何爷都不该在这当头离开京城,幸好爷的理智还在,阿六松口气。

  可那口气还在嘴巴里呢,就听见贺澧说——

  “去叫阿五过来,让他把我的高低靴拿来。”

  什么?还是要去?厚,如果四爷知道秀水村的消息是他传来的,会不会剥下他一层皮啊?

  跪在坟前,钟凌抱着弟弟,静静凝望着母亲的新坟。

  这些日子浑浑噩噩,像作梦似的,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只觉得……累,她喊了钟子芳千百次,她叫她趁着自己正虚弱,快来赶走自己的灵魂,可是她没来,钟子芳把她抛弃了。

  “阿芳啊,你娘死都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别再难过了,还是赶紧想想以后日子要怎么过才打紧。”

  徐大娘在她耳边唠唠叨叨说着,同样的话已经说过无数遍,听得人好腻。

  这会儿又像爹死掉那时一样,大房巴过来、二房巴过来,劝劝说说,全是要替他们家“作主”,钟家三房还没死绝呢,怎么就要外人来替他们作主了?可是她好累,累到没力气反驳,没力气耍痞。

  “城里那间铺子挺大的,要不,明儿个咱们就搬过去,免得你一个丫头住,心惊胆颤的,要是再发生一次这种事,那还得了?”

  “徐家嫂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就算要撑腰、要搬家,也是我们钟家的事,和徐家有什么关系。”张氏不满,呛她几句。

  “怎么没关系,阿芳是我们徐家的媳妇。”

  “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徐家什么时候用八人大轿把我们家阿芳抬进门?媳妇‘喊得太早了吧,徐嫂子可是记性不好,去年我家小叔子刚过世,徐家立刻翻脸不认人,否认这桩婚事,自己悔约就算了,还到处散播谣言,说我们家阿芳克父。现在我家小婶子遭到不幸,徐嫂子不会又来一回,到处搬弄口舌,说咱们阿芳的命不好吧?”

  “钟大嫂子,你可别胡言乱语,我们什么时候毁约?现在整个秀水村谁不晓得我们家徐秀才和阿芳已经交换庚帖,等服过丧就迎娶进门,阿芳可是我们家板上钉钉的媳妇,谁也别想抢。”

  “说得好,那也得等服过丧,父丧还没服完呢,接下来还得服母丧,再快,阿芳嫁到你们徐家也是三年后的事,徐嫂子势利眼,秀水村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会不会伍辉考上状元郎,徐嫂子转眼又不认这门亲了?”

  “信口雌黄,徐家哪是这样的门风!”

  “我瞧着恰恰就是!”两人越吵越大声,徐大娘心头一急,扯住钟凌的衣袖道:“阿芳,你给大娘评评理,徐家可是这样的人?”

  张氏冷笑,“徐家是不是这种人,阿芳心里有成算呢,那铺子可是我家阿文的心血,外人想插手,门儿都没有!”

  “不过是一个小伙计,什么心血?!我家阿芳没付月银吗?”

  两人吵得热烈,钟凌一句都没听进去,徐大娘见她半句话不说,一个火大,用力推去,钟凌毫无防备,被推倒在地,手肘被泥地上的小石子磨出伤痕,她索性不跪了,就这样愣愣地坐在泥地上。

  穿越?屁!重生?屁!所有的认真换来的就是一个屁。

  她干么呀,好好躺着睡着,一路睡到二十岁,灵魂离开这个倒霉鬼不就成了吗?拚什么拚?汗水不值钱吗?体力不值钱吗?屁屁屁屁屁……

  屁字排一路,屁得她好委屈,像是谁负了自己,刷地,泪水翻飞。

  徐大娘不放过她,一把抓起她的手怒道:“说话啊,你给我说话!你今天给我把态度给摆明,你是要那成天算计你家的钟家亲戚,还是要我们徐家这门亲?你可得好好想清楚,整个秀水村再找不到一个比咱们家伍辉更俊杰的人物,如果你决定选我们徐家,明儿个我们就搬进去,如果……”

  徐大娘还在说个没完,钟子静却再也听不下去,他一怒,跳起身,两个拳头握得死紧。

  “不要吵了,那铺面、宅子登记的全是我的名字,和姐姐无关,和徐家人更无关,如果没有铺子当嫁妆就嫁不成徐大哥,那姐姐不嫁了,我养她一辈子、照顾她一辈子!”他转过头对上张氏,“大伯母,铺子那边全都住满,没多余的房间,您还是住在老家吧。”

  张氏和徐大娘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小男孩,才多大的娃儿,居然就敢挺身当家了。

  “够了,通通回去,要吵回家再吵!”

  钟达觉得丢人,一把扯起张氏往回走。

  徐大娘看看左右,所有人都离开了,还想蹲下身对钟凌说几句,可是钟子静像只张牙舞爪的小老虎,冷眼瞪着自己,她歪了歪嘴,最终还是摸摸鼻子走开。

  卢氏的坟前只剩下钟凌和钟子静了,一个跪一个坐,胸口满满的全是说不出的伤痛。

  钟凌没说话,钟子静也沉默,两人看着爹娘的坟,心事各自在心底沉淀。

  慢慢地,太阳落到山的那头,暮色沾染,一点一点的黑游入,夜在两人身上撒下一点晦暗、一把悲哀、一份沉恸……

  渐渐地,月上树梢头,那点皎洁照不亮两份沉重的心情。

  双脚麻了,身子似被无形的巨石压得无法喘息,消失的泪水终于诚实地滑落脸颊,钟子静干哑着嗓子,轻声说:“姐姐,我怕。”

  钟凌点点头,她也怕,从前对未来的笃定被茫然、恐惧、无助取代。

  还以为冲过了瓶颈,就会迎来光明,却没想到还有瓶塞堵在前面,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本事冲破一道又一道的难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浓厚的罪恶感凌迟至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取代钟子芳而活着。

  “没有爹、没有娘,要是姐姐也不在了,阿静怎么办?”

  他搂住姐姐,像是抱住枯木似的,可她也是载浮载沉,不晓得自己会不会在下一个波浪中沉入海底啊。

  她看了弟弟一眼,喃喃地重复他的问题,“是啊,怎么办?”

  很快地、很快下一个就要轮到阿静,再下一个是贺澧,自己是最后一个,逃不开的,她是陷入流沙的生物,只能一点一点看着自己没顶。

  “逃不开了吗?”她低声自问。

  钟子静仰头,轻轻扯着离了魂似的钟凌。“姐姐……”

  望着他斯文秀气的脸庞,想起他前世的遭遇,真的逃不开命运吗?他是这么好的孩子啊,怎么可以死于受欺凌?!不行!不可以,她不想妥协,她不要服输的啊,她认真相信努力就会改变,为什么老天给她这样的结局?

  她不服气!真真是不服气啊!

  她用力咬唇,用力握紧拳头捶向自己的大腿,她告诉自己,再试一次吧!再试一次……

  就算明知道结局固定,就算明知道会再痛苦伤心,她都要再试一次,为阿静!

  她一把拉起弟弟,说:“走,姐姐带你逃,我们逃到天涯海角,逃到可以让你活下去的地方!”

  坐得太久,猛地起身,一阵晕眩,她用力摇头,想甩掉晕眩、甩掉那阵黑暗,她要再试一次,再试一次让阿静活下来!

  跌跌撞撞,她拉扯着弟弟往前跑,好几次,她都要摔倒了,可凭着一股意气,她不允许自己跌倒。

  阿静只有她了,她要走得比别人稳、站得比别人高,她再不要奉行老二哲学,她要拚尽所有力气,用尽所有二十一世纪的知识与力量,让阿静活过明年、后年、大后年。

  就算她死了!阿静也要好好活下来!

  天全黑了,练武的人耳聪目明,老远地,他看见阿芳的踉跄身影。

  很伤心吗?支持不住了吗?几次见她差点儿摔进道旁的沟里,一颗心,高高提起。

  没办法了,他没办法只待在暗处看着她,没办法放任她伤心。吐一口长气,像是作出什么决定似的,他提起脚步,一瘸一瘸地往前行,越接近那两道身影,心,揪得越紧。

  钟凌低着头快跑着,紧紧咬住那口气不肯松掉,像是在对老天抗议似的,拳头握得死紧,突然,钟子静指着前方大叫——

  “贺大哥!”

  贺澧?他回来了?平安无恙回来了?!

  猛然抬头,他高大的身形一跛一跛地向白己靠近,紧咬的牙关松了、紧握的拳头开了,钟凌提得高高的双肩倏地垮下,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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