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昌裔的沉稳平静令聂隐娘有些另眼相待,但她没忘记自己来此的目的,既然已经露了行踪,她也不用再等。
她挥剑而起,几乎同时间察觉到周边气息的变化,她挥剑一挡,架住了刺向她的剑,两个昂然的男子一左一右出现在眼前。
她早该料到以刘昌裔的身分来看,不可能只带一个下人出府,是她失策,不该一时冲动在大庭广众下现身,她不该多管闲事,那柳员外想要如何欺压百姓与她无关……偏偏就是一时没管住自己。
过了十几招,她知道这两人的身手屈于她之下,可是他们正在热闹的街上,刀剑无眼,这剑来刀往,她怕伤及无辜,所以只能被动的挡着,一边寻着较空旷处移动。
刘昌裔坐在轮椅上,如看戏般的看着与自己两名暗卫打起来的女人。
看出她被步步逼退,却并未使出全力,他的嘴角微扬──难不成是怕伤及无辜?这可有趣了。
他毫不留情的伸出手将一旁的乞儿抓过来,不顾他一脸惊恐,把他推向厮杀中的三人。
聂隐娘见状微惊,一把拉着乞儿退了一大步。若再迟一步,两个暗卫的剑就会把这小儿给劈成两半了。
她这一分心,让其中一名暗卫刘云找到空隙,一刀就要砍下。
“住手。”刘昌裔的声音响起。
刘云的剑硬生生停在半空中,心中有再大的不解,还是听话住了手。
“退。”
刘云跟刘风对视一眼,两人眼底同时浮现惊讶,但也不多言,如来时一般,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消失。
聂隐娘可以感觉身旁乞儿小小的身躯抖得如风中落叶,她冷冷瞧着刘昌裔,他在街上救了个乞儿,若说他心慈,他又在刀剑无眼的情况下,将手无束铁的乞儿推上前送死,不见其善。
“何钧,”刘昌裔开口道,眼睛却直盯着聂隐娘,“不是叫你把这小子带回去瞧瞧他所言是否属实,怎么还让他不长眼的打扰姑娘和刘风他们的比试?”
何钧整个人都懵了,方才刀光剑影之下,明明就是主子把人给推进去的,跟他压根没关系,现在怎么……虽然搞不清状况,但认错肯定没错,“大人恕罪,小的知错。”
“既然知错,还杵着做什么?把人带走。”
何钧回过神,主子说的,照做便是。只是乞儿现在被眼前一脸冷洌的女人抓着,她手中那把剑在阳光下闪着冷光,锐利得令人头皮发麻,他实在没什么勇气上前。
偏偏刘昌裔的眼神可不允许他退却,最终,他只能牙一咬,硬着头皮上前,一双眼不忘小心翼翼的盯着聂隐娘,就怕她突然一剑刺来,他的小命不保。
见她动也不动,他飞快靠近,扯过乞儿,同时庆幸她松开手,没有为难,于是一抓到人,连忙将乞儿给拉开了好几步,回到刘昌裔身旁。
刘昌裔的手挥了挥,要他将人带走。
何钧左右为难,站在面前的这个女人她方才的身手他看在眼里,连两个暗卫联手都顶多跟她打了个平手,现在怎么能独留主子一个人面对?
“大人,不如小的先送你回府。”
“不用,”他似笑非笑的看着聂隐娘,“这位姑娘会照料我。”
何钧实在怀疑所谓的“照料”,这姑娘明摆着是来对主子不利。
“大人──”
“走。”刘昌裔的声音不重,却已经有了不耐。
这代表着发火的前兆,何钧脖子一缩,只能满心不愿的拖着乞儿走开。
何钧才走远,刘昌裔便懒懒的对着聂隐娘勾了勾手,“过来。”
看着他的举动,聂隐娘的神情更冷。
“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刘昌裔扬着嘴角,盯着她一脸防备,“我双腿不便,推我回府。”
她要杀他,他却要她推他回府?!这人没毛病吧?聂隐娘顿时有些心慌,面上的表情更是阴沉了几分。
“快!我有些不适。”
看他脸色确实有些苍白,她不由自主的动了下身子,但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停下了脚步,“你有暗卫在旁。”
“是有暗卫。”他承认后又不忘补一句,“而且还不少。”
这话是在挑衅她吗?她的眼神一冷,握着剑的手一紧,但他接下来说的话又让她糊涂了。
“但他们既然被称为暗卫,不到紧要关头便不该露面,也多亏如此,不然你也不会有机会可以服侍我。”
这人有毛病,聂隐娘阴着脸,“此乃紧要关头,我要杀你。”
要不是她的表情太认真,刘昌裔真的差点笑出来。索性给她面锣和鼓,让她昭告天下她要杀他刘昌裔好了。
“这世上要我死的人不少,你不过是其中一人。对你或许新鲜,但对我,实在已经称不上了不得的紧要关头。”刘昌裔一派气定神闲,“只是我这脚还得再过些时日才会好,所以我向你要个公平。”
公平?!他要公平?她侧着头,眼底闪过一丝疑惑。虽说是行动不便,但他的气焰可比一般人更要猖狂。
“我要你等──”刘昌裔专注的看着她的双眸,而她惊讶回望他的双眸竟如此干净清澈,身为一个杀手,却有这么无瑕漂亮的眼睛,里头没有任何阴谋算计,他不由得扬起嘴角,心里生出一丝兴味,“等我能站起来,再动手杀我。”
既然都是一死,为何要等?她更糊涂了,心乱的时候,她无法做决定,于是她退了一步,反正田绪给她的期限未到,她还有时间好好想想。
“你觉得今日我救下乞儿是对是错?”
聂隐娘的脚步停顿,不知他为何突然将话峰一转,脑袋有些混乱,无法反应。
“其实不论是对、是错,我始终相信世人若能选择,都不会愿意放着好好的人不做,尽干些鸡鸣狗盗之事。只是这世间有太多身不由己,有太多无奈身不由心,说到底就是一句情非得已。”
拿着剑,她回望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他说的是那名乞儿的处境,但字字句句却好似在说她。
刘昌裔静坐在那,一动也不动的看她,不放过她脸上的一丝变化。他说得头头是道,但说出来的字句是要打动她,不是要说服自己。什么身不由己、情非得己,根本就是些废言,想要就要,该舍便舍,没有丢不开的情感,转世轮回后谁又记得谁,悲喜全是空谈。
“你方才将乞儿推向我。”她还记得他方才的举动,若不是她动作快,那乞儿已经死了。
“因为我知你心中有善。”
善?她侧着头,思考了下。
或许曾经有善,但想起这些年的岁月,她为恶,连自己都不敢面对自己。师父给她的剑上有个万字佛印,但她却用赠剑杀人。
“人生在世数十载,十天半个月也不过眨眼就过。等我脚好再取我性命。人总有疲累时,放慢脚步歇会儿。就当赏个脸,陪我一段如何?”
他的话使她平静的心湖起了涟漪,千思百转,只化成了一句,“你留我,难道不怕死?”
听到她这话,他忍不住轻声一笑,“人生自古谁无死,不过来早或来迟,怕又有何用?”他故意顿了一下,才缓缓说道:“聂隐娘,你拿着刀替田家杀人,不也是看破了生死?”
她的眼底闪过了惊讶。
看她的神情,他知道她就是他要等的人。
她的身手如他所想像的凌厉,但她的人,不是他以为的冷酷无情。
她的本性良善,就算有再好的功夫,也成不了一等一的杀手。他纵使功夫不如她,却多得是办法能左右她。
聂隐娘退了一步,又不自觉的退了一步──不知为何,她有些怕他。
“别走。”他的声音轻柔,似在蛊惑着她。“我还得等你送我回去,你若走了,就我这双腿,只怕一个人在这大街上无所适从。”
她进退两难、默然无语,肯定他那些在暗处的暗卫心情定也跟她一样五味杂陈。
彼此都心知肚明,纵使暗卫跟得再紧,也不可能有她手中这把剑的速度快,她现在要取刘昌裔的命轻而易举,但他的神情平静如水,双眸彷佛看透她般直视着她,令她下不了手……
这些年来,她从不猜策田绪为何要杀那些人,但今日,她似乎有些明白田绪为何要取他的命了。他聪颖绝伦,危难当前不见惊惧,此人不除,将来若是友也就罢了,若是为敌,只怕后患无穷。
田绪给她的时间还多得是,她确实可以等他脚好,给他一个公平。
只是,她会杀他吗?
看他转过头,抬起眼与她的视线接触,明明她才是手中握剑之人,那瞬间,她竟没有丝毫把握。
第二章 纵是险棋又何妨(1)
才入夜,一辆马车刚在刘府大门停下,后头就传来一阵由远而近的马蹄声,最后停在马车旁。
马上的壮汉翻身下马,也不等马车上的小厮上前,迳自一把拉开布幔,“你也听说了吗?”
楚天凡一点也不意外会看到他,他慢条斯理的下了马车,轻点了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