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在淘选自己的记忆。有些事应该永志在心,有些事注定被遗忘,雁西从不和自己过不去,除非有人想和她过不去,比方说朱琴。
这一天面试完,搭上捷运,雁西接到了朱琴的电话。
“你知不知道你是我雇用过的人里配合度最低的一位?”朱琴开头便数落。
“……是吗?”
“就算我人在国外,盯不了你,你结束了合作关系不该告诉我一声吗?留言不回,line你也已读不回,真不懂你在想什么。”
“没有不告诉您,只是想先找工作——”
“怕什么?担心我再游说你接下一个案子?”
“……”
“现在人在哪儿?”
“回家路上。”
“你怎么不问问我钱的事?尾款不想要了?”
“……急也没用。”实情是问不出口;而现实告诉她,越急就越失望。
“你真是——算了,范家没意见,我多说也没意思,我是要通知你,最后一期款已经汇进你户头了,有空检查一下账户。”
“老太太给钱了?”雁西吃了一惊。
“不对吗?人家很守信用的。”
“可是范先生他不是还没回公司——”
“范先生怎么样不重要,老太太满意就好。”
“……”雁西遏止住探问的冲动。
“你们俩没再联络了?”
“没必要了不是吗?”一通电话也没了,有时不经意在街上看见通往山上小区的巴士,她竟习惯性地想跳上车,好几次按捺住了才终于能视若无睹。
“雁西,你这么理性,其实很适合做我们这一行,何必想太多?万事起头难,你做得很好,有需要通知我一声。”
只道声谢谢,避开了承诺,雁西匆忙结束对话。下了车,徒步回家,不断想着自己到底算是理性还是胆怯?又因何胆怯?
雁西不擅长探索自己,因而探索到眉心拧结,呼吸不顺畅。她意识到这不是良好的思考方向,用力甩了甩头,从另一个角度发想——至少这笔钱解决了她绝大部分的问题,房子可以缓卖了,这是非常值得高兴的事,应该要开心一下。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走进超商,挑了几种不同品牌的罐装啤酒,排队付帐,拎在手中晃回家。正要跨步穿过住家公寓前的街道,雁西左右留心来车,瞥见右手边三公尺处停靠了一辆房车,款式色调极为眼熟;往车牌瞄去,那字母和数字的排列组合令她大为惊疑。她转朝车头迈进,车座上的驾驶人透过后照镜目视她靠拢,直接推开车门,下了车,以拦路的站姿面向她。
“嗨——”尾音突兀地转了个弯,雁西傻望着含笑的范君易,“您怎么在这?”接着四面张看,猜测他是否恰巧临停此处,也许他在附近办事或等候朋友。
“不用看了,我在等你。”
“啊?”他从何探听到她的住所?“有事吗?”
仔细瞧,范君易气色极佳,眸光精利,面颊不再瘦削,整张脸清俊悦目,身架看似又更壮实了些,穿着虽然休闲,整体却透着搭配过的协调,显然独居的这段日子,他的生活踏实地上了轨道,小细节已不再漫不经心。
雁西打从心底感到欣慰,由衷笑了起来。
“是有事。”范君易也打量着雁西,见她衬衫窄裙,像个中规中矩的上班族,不知为什么看来起挺碍眼,不似在山上居家的她亲近得多。“我今天不小心掉了钥匙,记得你这里还有一副,来向你借。”
“借?”雁西困窘地红了脸,迭声致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居然给忘了,早就应该还回去,我这就上去找——”回身开步走,想起了什么,陡然止步,转头望着范君易,尴尬又为难的表情,“我……不确定放在哪里,可能要花点时间找一下,如果您不介意,要不要上去坐坐?还是就麻烦您稍等——”
“我不介意。”他立刻接口,瞄了眼她手上的超商塑料提袋,又道:“天气热,可以请我喝瓶啤酒吧?”
“当然。”
后来雁西十分懊悔做出这项邀请,因为当她手忙脚乱地在各个置物抽屉或可能性的地方翻找却遍寻不着时,范君易并未像初来乍到的客人有礼地安坐客厅等待;他擎着啤酒罐好整以暇地啜饮,先在窄仄的客厅到处踱步,好奇地浏览观赏,偶而对某个陈年摆饰、某帧照片产生了兴趣,便驻足看个究竟,甚至提问。雁西转移阵地到厨房搜寻,他也尾随在后,环视每种料理设备和小家电,一脸兴致盎然,还附带推门看了一眼晒衣的后阳台,像个认真看屋的房客。雁西一心找钥匙,无暇腾空招呼他,虽然浑身不自在,也只能任他恣意观看。
始终找不着,雁西百思不解,移步到卧房,走到房门口,她回头看着比她显得更自在的范君易,指着门内道:“这是我的房间。”暗示得很清楚,请男士止步,他点点头。“我猜也是,另外一个房间是你母亲的吧。”
雁西暗抽一口气,他观察得可真仔细,“猜得很对,我要进去了。”她挡在门口,摆出谢绝参观的姿态。范君易清楚接收到了她的意思,一手握住她的肩头,“这样不太公平吧?你在山上那阵子可不是这样,我屋里哪个房间你去不了?”说完一掌推开她,自行走进房里;雁西挡不了他,跟着钻进去,在他把房间看光前抢先收拾摊在床上还未折迭好的贴身衣物,胡乱塞进衣柜里,再紧张地放眼搜寻是否有不该曝光的隐私。
范君易见她十足戒备的模样,不以为然,“别扭什么?”
“屋里小,没什么好看的。”她尴尬解释。
“你一直和妹妹同寝一室?”
不必说明就一清二楚,房里左右各摆设一张单人床、一具单人衣柜,和一张小型书桌,中间走道泾渭分明,两边墙面布置出不同风景,只有另一面靠墙的顶天立地书架是共享的。左侧床铺收拾得整齐干净,物件稀少,显然久无人使用;右侧床褥有皱褶,几件外出衣物披挂在椅背,桌面杂乱,分明属于雁西。
“是,我们同房了二十多年,一直到两个月前她出国。”她大方坦承。
“所以最近只有你和你妈在家?”
“……”她没有回答,她不确定该不该把自己的境况告诉他,他们之间的关系界定一直模糊不清,况且,理当结束了。
“钥匙找到了吗?”范君易不再追问隐私。
“噢——”
第7章(2)
雁西立刻转身在书桌抽屉里翻搜,范君易继续在她身后悠然踱步。几分钟后仍然一无所获,她开始冒汗,无计可施,心知不可能,还是趴在地上准备将床底下的收纳箱拖出来,范君易忽然从后拍拍她的肩,“是这一串吗?”
她猛然回头,定睛一瞧,钥匙圈附带的小吊饰果然是她的。惊喜万分,忙问:“你在哪儿找到的?我怎么没发现?”
“书架上。”他指着塞满书册几无空位的书架,“你眼花了。”
“太好了。”她彻底松了口气。“小心收好,可别再掉了。”
“嗯,时间差不多了。”他看看表。“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呃?”她一时反应不过来。
“你不会想自己下厨吧?刚回来不累吗?”他笑。
雁西本来一点也不累,是替他找钥匙绷紧神经给累的,但与他一道外出用餐——基于什么理由呢?叙旧吗?他们还算不上是老朋友。庆祝吗?找到钥匙算什么喜事?刚好正逢晚餐时间吗?她私心认为一个人对着电视吃饭肠胃消化会更好。
雁西踌躇的模样令范君易不解。他们不见仅一个多月,雁西的表现却多了点生分,当时朝夕相处的自然默契已不复见。“不方便吗?不要紧,如果怕男友误会,可以请他一道出席。”
“不怕——”那就是答应的意思?她能一晚上净瞎扯些无关紧要的事吗?
“是不怕男友误会?还是没有男友所以不怕?”他俯近她,注意她的表情变化。“你心里在想什么?”
“我……只是在想,待会是各付各的,还是由谁请客?”
范君易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你能不能想点有营养的问题?”
雁西的担心是多余的。从抵达餐馆,两人落座,点完餐,范君易的电话就没停过。他居然重新使用上了手机,她不需费神挤出话题,只消努力应付不断上桌的盘菜就行了。
哪来这许多电话呢?雁西无意探人隐私,她知道的隐私已令她难以负载,但范君易毫不避讳谈话内容,她即使充耳不闻,总还是拦截了零星几句——
“我说过这个部门不归我管了——”,“年度目标由你来拟定——”,“报告让人送过来就好,我再告诉你结果——”,“星期三可以,排在十点钟吧,就让江莉主持——”
研究菜色之余,雁西忍不住悄悄觑看他。他不拒接任一通来电,利落果断,说话简明扼要,对方叙述过多令他耐心尽失时,他神来一句讥诮话便挂断电话,面不改色继续用餐。雁西完全可以想象在他的认知里,多数人说话是废话连篇兼无病呻吟的,难怪山居数月,他能毫无困难地保持缄默寡言;他并不热衷不着边际的闲话社交,那数通电话显然来自旧识或公司同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