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水薇当仵作一两年来,这是第一次接触女性的尸体,还是青楼女子,死状极惨。其实刘刺史请她验尸之前,已经让应州其他仵作验过尸,皆言遭到鞭打凌虐致死,可是遭到鞭打凌虐,总会挣扎,她们身上并无任何挣扎痕迹,刘刺史才会派人到宜县找吴知县帮忙,请她前来解剖验尸。
按理,仵作不能解剖尸体,可是华神医验尸老爱提出要解剖尸体,有一回吴知县受不了她缠磨,便答应了,不料那一回因此顺利破案,几次之后,吴知县遇到华神医和张水薇提出解剖尸体也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其他仵作还是不会要求解剖尸体,这也是无计可施的刘刺史找她的原因。
由于尸体腐败程度太大了,只能根据尸体各个内脏不同程度的出血状况判断是中毒,但具体是哪一种毒物,不能确定。换言之,几位青楼女子皆中毒而死,再遭鞭尸,嫌疑犯从其他仵作原来认定的男性变成男女都有可能。
“若能早几日验尸,就可以更详细的辨别。”虽然知道抱怨没用,张水薇还是忍不住提出看法,套一句师傅的话——不说,就不会有机会变成常理。
应州刑狱判司杨判司无奈苦笑,上头不愿意,他又能如何?
离开停尸馆,住进一进城就请刘刺史安排的客栈,张水薇在伊冬的侍候下洗去一身尘土疲惫,便推说太累了,不想用膳,直接倒在床上,可是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索性坐起身斜倚在床上看医书,直到伊冬的敲门声响起。
“小姐睡了吗?”
张水薇随手将医书搁在床头,下了床,开了房门,就见伊冬笑盈盈的举起手上的食盒,走进房内,将食盒里面的点心摆上桌。
“我想小姐应该没睡,这会儿一定肚子饿了。”伊冬很了解她,知道她验尸之后需要沉思。
张水薇坐下,举箸吃了一块酥饼,便道:“折腾一日,你也累坏了,去睡吧。”
略微一顿,伊冬点了点头。“小姐有事再去敲隔壁的房门。”
“用不着担心我,你好好睡上一觉。”张水薇起身送走伊冬,却没了胃口,便披上外衣出了房间。
今夜月色很美,可是她的心情异常沉重……是因为那几具女子的尸体吗?看着那些尸体,想着她们曾经如何美丽灿烂,想着她们面对死亡那一刻的脆弱无助……一切皆不由己,如同她一样,不过,至少她重得活下来的机会,而她们已经成为腐烂的尸体……师傅总是说,无论生前多么美艳,身材如何完美,死后都只是一副双目怒睁、唇舌外翻、面目狰狞可怕的“大头鬼”,她无须太过感伤。
“小姐还未安置?”赵平澜走到张水薇身边,递了一包东西过去。
张水薇见了一怔,两眼在闻到那扑鼻而来的香气瞬间一亮。“灌糖香!”
“是,灌糖香。”赵平澜取出一颗栗子,两三下就剥开,递给她。
张水薇将栗子放进嘴里咀嚼,栗子的香甜在口中散开来,感觉胸口的沉闷也随之散去。
“你上哪儿买的灌糖香?”
“我请掌柜买的。”住进客栈,首要与掌柜打交道,他先从吃的下手,接下来就可以慢慢打探其他的事。
张水薇拿起一颗栗子,可是指甲戳了又戳,怎么也剥不开,赵平澜伸手拿过来,两三下又剥开了,递给她。
“你为何轻而易举就剥开了?”张水薇稀奇的取饼栗子吃下。
“小姐的指甲太短了。”赵平澜看着她的手,细致白皙,指甲并未涂上蔻丹,这与他过去接触的女子截然不同,她们喜欢用各种美丽的色彩为自个儿增艳,可是看着看着,竟成了一种庸俗。
张水薇看了他的手一眼,噗喃一笑。“你的指甲还真长。”
“我不会剪指甲。”从小,他身边的小厮和丫鬟就是最出色的,他们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而他要做的是大事……是啊,也因为如此,竟然连这点小事都不会做。
“我……剪指甲无须技巧,剪短就好了。”她对他是不是太缺乏防备了?她差一点就脱口说要帮他剪指甲。
闻言一怔,赵平澜笑着摇摇头。“是啊,剪短就好了,我竟不知道这么简单!”
“师傅总是说,世上的道理很简单,只是人的脑子不简单。”
赵平澜细细品味一番,点头道:“华神医所言妙极了!”
“师傅就是这么奇妙的人,记得她第一次带我去验尸,我吓得连吐了好几日,后来我忍不住问师傅,她不怕吗?师傅却说,活人往往比死人更可怕,相较之下,她更怕活人。仔细想想,还真是有道理,活着的人可以为了私欲有无数的算计,而死人不过剩下一副由着仵作各自解读的尸体……对了,我都忘了你,你还好吗?”今日他坚持陪她进去验尸,她不便当着杨判司面前说什么,便由着他,当时她心思全在那几具尸体上面,也没心思留意他有何反应。
“我与华神医想法一致,死人并不可怕,倒是你,应该已经习惯接触尸体了,今日为何如此难过?”
“……何以认为我今日很难过?”她还以为自个儿没有透露出一丝异样,就是伊冬也没发现。
“你看着她们的眼神很哀伤。”
她还以为自个儿面对尸体只有一个想法——找出致命的原因,没有个人的情感,师傅说,这是对死者的一种尊重,死者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死得明明白白。
半晌,张水薇沙哑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怅然的道来。“她们如此年轻,不过才十八九岁。”
离开勤国公府,她只有十七岁,虽然没有犯了七出之罪,却无法摆脱被遗弃的事实,面对未来,她不知何去何从,若非父兄和伊冬死死守着她,来到宜县又有师傅开导,说不定她会因为郁郁寡欢而香消玉殒。
第二章 多了个护卫(2)
赵平澜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在他眼中,那些女子不过是卑贱的青楼女子,死了也不足惜,可是在她看来,她们是无比珍贵的生命……是啊,生命何其珍贵,他不也切身经历过吗?
看着她笼罩在一层忧伤的愁绪中,赵平澜想着该如何将她拉出来,念头一转,正好见到她手上那包灌糖香,鬼使神差的伸手拿起一颗栗子,剥开递给她。
“我没事,我已经尽了责任,将她们的死因找出来。”她扬起笑容,欢喜的拿起栗子放进口中。
“你真是了不起。”赵平澜自然而然的继续为她剥栗子。
张水薇白皙的脸上染上一层嫣红。“不是我有本事,是我有个好师傅。”
“我就是觉得你了不起。”他不曾见过像她这样的女子,明明生得很娇弱,却透着一股强大的力量,仿佛即使死亡近在眼前了,她还是不改变自个儿的脚步,坚定不移,比男子还要刚强……他突然想起死去的夫人齐芸,比玉瓶儿还娇贵,别说是尸体,只怕见了血就晕倒了,以前他不觉得这有何不对,女子不都是如此吗?如今方知,巾帼不让须眉竟是这般耀眼动人。
“因为我救了你吗?”
“都有。”
“……夜深了,明日还要早起,该安置了。”张水薇欠了欠身,将那包灌糖香贴在胸前,匆匆转身回房。
许久,赵平澜只是看着那扇开了又关上的房门,感觉那颗死寂的心再度热起来。
张水薇曾经跟着父亲来过应州城几次,来此一定会走一趟位于应州城北方的大雁岭,大雁岭有许多珍贵药材,不过山路险峻,上大雁岭采药是很危险的事。张水薇经常上山采药,
倒也不怕,可是伊冬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便一如往常留在城里,赵平澜如今身为护卫,当然坚持跟着她,至于鸿叔,还是负责驾马车看守马车。因此隔日一早城门开了,便由鸿叔驾马车送她和赵平澜上山采药。
山路难行,身上还背着药篓,可是张水薇轻巧的穿梭在林木间,赵平澜见了很惊奇,觉得她像只燕子。
“荠苊,又名杏参,可解百药的毒性……地榆,又名玉豉、酸赭,凉血止血,清热解毒……”张水薇一路上细心的为赵平澜解说。
赵平澜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声音可以如此动人,其实她的声音沙哑低沉,不像个姑娘,可是她说话方式轻缓,声音带着丝丝的慵懒性感,像只猫儿。
“哇!今日收获还真是丰盛,我瞧瞧有什么?荠苊、玄参、地榆、黄芩、葛谷……紫芝?”前一刻,张水薇还一一细数药蒌里的收获,下一刻,已经被眼角捕获到的紫芝吸引住了。
“紫芝?”他怎么不记得他们有采到紫芝?
“紫芝益精气,坚筋骨,利关节,疗虚劳。”她兴奋的说着,“你知道吗?其实灵芝不分年分,只要长成了都有药用价值,反而一些时间很久的灵芝,因为灵芝孢子早就散落了,不具备繁殖能力,药用价值也低,什么千年灵芝,那是骗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