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一样。”
那种青春演唱会,和一堆毛头孩子,混在一起对偶像尖叫,那是优雅帅气的程少华绝不干的事,更甭提还要熬夜狼狈地排队等买票。
可是呢——
这天他竟然陪着徐瀞远,守在售票点外。
坐在铺了报纸的硬水泥地,一边挥扇打蚊子,一边拿手帕擦汗,苦苦等候明日购票。
他问她:“喂,你有交过像我这么讲义气的朋友吗?”
“又没逼你陪,是你自己爱跟。”
“没有我陪你排队,你尿急的话怎么办?”
“我可以憋尿啊。”
“不可以,憋尿会败肾,连肾脏都不要了吗?五月天有这么大魔力?”
“你不懂啦。”她说,拿出手机,打给某人,兴高采烈对那人说:“小毛……知道我在干嘛吗?说了你不要吓到,我在排队,等着买五月天的演唱会——”
此举激怒程少华,忍耐着看她讲完电话。
他忍不住心酸嘲讽。“叫我不要打给你,说什么不喜欢讲电话,我看你跟别人讲得很高兴嘛,跟谁那么好?叫那个人来陪你排队啊!”
呴,生气了喔?
徐瀞远笑望他。
他瞪她。“徐瀞远,你这女人真是坏透了。”
呴?还很沮丧喔?说好只是朋友呢,这样是吃醋吗?
徐瀞远打开手机,拨给朋友,笑嘻嘻说:“有人吃你的醋呢,我让他跟你说话。”
手机忽塞给程少华,他慌了,握着它像握着烫手山芋,瞪徐瀞远一眼,不得不假正经说:“你好,我是程少华——”
电话彼端,寂静无声,没回应。他等了又等,困惑地看向徐瀞远。徐瀞远拿回手机,继续和无声的彼端讲话。
“小毛啊,他很无聊吧?连你都要吃醋。刚刚那个是我的朋友程少华,听到他声音了吧,他硬要跟着我去听五月天的演唱会,真是超级拖油瓶。”
到底怎么回事啊?
徐瀞远讲完,跟他解释。“是我妹啦。”
“小毛是你妹?你妹不是已经……”死了。这句他打住,他看徐瀞远认真说——
“我妹的绰号叫小毛,你知道为什么吗?她是女生,可是好笑的是她脚毛超长,每次都要我帮她剃掉。听说很多美女都会这样,贺尔蒙旺盛。”她笑着回忆。“她很苦恼呢,本来叫她毛怪,被她严重抗议,改叫小毛。”
“你……一直打电话给她?”
“对啊,她的手机还在用,有继续缴费。你知道她的来电答铃是什么吗?你听看看——”
徐瀞远又拨一次号码,手机放他耳边。
他听过,那次在医院,他拿着她的手机,回拨她手机常播出的一组号码,对方响起的答铃声,就是这首歌。
五月天的《拥抱》。
程少华明白了,徐瀞远的妹妹,是五月天的歌迷。
当答铃结束,响起一个女孩爽朗的声音——
“你好,这是徐甄宜的手机喔,对不起,我现在不方便接电话,找我请留言。祝你天天开心,大吉大利!”
程少华听着那么青春愉快的声音,想及徐瀞远常常打着一通又一通无人接听的电话,认真地跟已故的妹妹说话。想到此,眼眶湿,哽咽了。
手机答铃已经播完,徐瀞远奇怪他干嘛还不挂电话。她看他张嘴,又闭上,又张嘴,然后以一种艰难的、沙哑的嗓音,对手机那边说——
“你好,我是刚刚打给你的程少华。我正在陪你姐姐排队买票……这样她尿急的时候,就可以去痛快撇尿,你知道憋尿会败肾吧?现在气温高达三十四度,凌晨两点,我们坐在水泥地,还不回家睡觉。小毛,你姐姐她……她很爱你……”
徐瀞远掩面痛哭。
程少华搂住她,也哭了。他继续讲。“还有,我以前不知道……五月天的歌很好听,我会陪你姐去听演唱会,买最好的票。我也祝你,天天开心,大吉大利!”讲完电话,两人抱一团痛哭。
吓到一旁等着的人。
九月,程少华,徐瀞远,站在摇滚区,拿着萤光棒,跟一群五月天歌迷听演唱会,他们也尖叫,他们也欢笑,他们也在动人的慢歌里淌泪。
在喧哗的欢呼与动感的歌音里,程少华不时偷偷望向身旁的徐瀞远。
看徐瀞远在五月天的歌里哭泣,在想念妹妹时泪汪汪,他发现他同样会心悸,会湿眼眶。他看着成片萤光棒挥舞,在那些闪动的、交错的光影间,在震动耳膜的歌音里,她比台上的明星更动人。
“我爱你……徐瀞远。”
他小声说,看她因一曲一曲好歌而激动绯红的脸。爱的告白,被音浪淹没。她没听见,她跟歌迷一起对台上明星尖叫。她没听见,可是他说出来,自己却激动不已。他没想过,他固守的心墙,那些对爱的原则,会被这个人击溃。
他什么都愿意陪她做,只盼她走出伤痛。
当五月天唱起新歌《忘词》,他和歌迷大声唱,他其实是唱给徐瀞远听。那歌词,也有他的心情。这女人,他爱得好苦,他是作家,但在面对她时,华丽的词藻派不上用场,他只能用最朴素的方式爱她。不是带她上高级餐厅,不是买名贵礼物送她,而是最单纯的陪伴。陪她听演唱会,陪她看电影,听她说心事,陪她吃喝,陪她睡眠。
给她暖暖的拥抱,然后暗暗期盼,跟她幸福到未来。
程少华真的好努力。
他也目睹了徐瀞远的改变,她的笑容多了,愿意跟他说心事。那些想念妹妹的心情,她说给他听,好像他真的是她最好的朋友,她的知已。
第20章(1)
秋天光临,徐瀞远下班后,程少华常抱着最老的猫儿大喜来找她,他们一起去散步。
程少华带她认识了许多他热衷的散步路径。
于是,徐瀞远逐渐了解程少华的生活圈,他最爱深夜散步,民生社区树木多,有几条程少华规划的散步路径,终点会是一家他爱的咖啡馆。
如果时间尚早,他们会坐在醍咖啡外的露天座位。这间平价咖啡,有他最爱喝的白胡子绿茶。琥珀茶色,清冽冰凉。杯口浮着一圈雪白绵密鲜奶油。
“这家的鲜奶油最好喝,有的会加盐,味道很怪。这家不会,鲜奶油是现打的。”程少华跟徐瀞远说。
“为什么叫白胡子?多奇怪啊。”她问。
第一次喝到这种饮料,她啜一口,入喉先是甜润绵滑的鲜奶油跟着是冰凉的绿茶,层次分明,口感丰富。
放下杯子时,她唇上长出白胡子。
真可爱,他笑了。也喝一口,放下杯子,他嘴上也长出白胡子了。
徐瀞远瞪大眼睛。“呴,我知道为什么叫白胡子了。”
然后他俩都笑了。
而如果夜深,散步路径就改成延寿街,终点会在“左咖啡”。
“有时,在家里写稿写闷了,就来这里写,营业到晚上十二点又有插座可以用。”他跟徐瀞远说。
徐瀞远问:“为什么叫左咖啡?”
“因为老板是左撇子。”
后来,有好几次,程少华带徐瀞远来。
因为带着猫儿大喜,他们坐在咖啡店外的露天座位。
程少华托高大喜,看着它眼珠子。“这只跟我最久……很老喽。”
徐瀞远好奇道:“你当初为什么会想养猫?”
他笑了,抚着大喜说:“因为想跳楼。”
程少华跟徐瀞远聊起往事——
那是他此生最黑暗的一瞬间,却也是从此跨入光明未来的关键点。
有那么一天午夜里,他站在四楼顶。一脚跨到女儿墙外,预备往下跳。他记得,踏在生死关头,寒风剌骨的冬夜,心里却像有团火在烧。
那是一月十日,有寒流,气温十二度,湿气很重,午夜有雾。
他十七岁,那天黄昏,离家两年多的妈妈忽然回来了,向他认错,求他原谅,还说以后要负起责任,要去医院照顾爸爸。
妈妈忏悔泪流,他看着心疼。他暗自高兴一家人终于团圆,他选择原谅。然后他出门打工,深夜回家,发现母亲把他存来缴给医院的医药费全拿走,只留字条,说她缺钱,先跟他借。然后是不痛不痒地三个字——“对不起”,仿佛儿子再苦都会撑住,她无须担心。
她演了一场假团圆的戏,诈骗他感情,她太卑鄙,令他愤怒发狂。
他跑上楼,跳楼自杀。
还失控地幻想着——明日闹上社会版,会让妈妈很难看,让她后悔,他要以死,惩罚她,要让她身败名裂……
徐瀞远听着,心惊胆战。
程少华淡然说着,啜口咖啡,握住徐瀞远的手。
他笑道:“那时真的要跳了,楼下巷子,一个人都没有。我看着楼下坚硬的柏油路,我不怕,甚至还有一点兴奋,你知道吗?我那时想着的是,等一下,我坠楼时会发出巨大撞击声,大家就会发现了。我妈会接到警察的通知,她不得不来见我,她会看到我血肉模糊,躺在地面。我兴奋是因为想像能让她受到多大的惊吓,想像让她陷入巨大罪恶感,我觉得很值得,很过瘾。我脱鞋,我往下跳。可是,纵身前,我听见楼下传来一阵一阵奇怪的叫声……那是幼猫的叫声,像用尽力气,很吃力地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