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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傻了一阵,微微笑起,而后拿出手机,小心地调整角度翻拍照片。

  将东西放好归位、关好灯、合上门,走到前厅,中饭已煮好,老人家等着她开动,于是她坐在那大碗饭的专属位子开始吃饭,并自匙麻婆豆腐拌着吃。

  听着车水马龙,安静用餐,她视线不由自主巡着四周;老人家准备的进度比她想象中的快,该清的东西陆续清了,除了营业用品,几乎不留多余器具。

  她抬眼看着两位老人家吃东西的样子,都六十多岁了,但身子骨很硬朗,也有种坚韧的气质……

  “朋朋,”老太太开口。“之后日用品不用再买了,这些用完我们差不多也要搬了。”

  朋朋点点头,眉头微微蹙起。突然觉得,老人家这两年来使唤她采买使唤得那么自然,彷佛是要她出席打卡似的,有点类似多年前辉平使唤她,把她当奴仆和助理一样,看似奴役得理所当然,实则或许是——

  “您好!”门外传来极度客气的声音。

  两年来,这人坦然接受应负的法律责任,但彷佛心灵上从未舒坦过,所以每季一、两次来访,每次都带上水果礼盒,但从未被这里的任何一人理睬——

  朋朋啪地一声放下碗筷,立起身看向来人。

  搬了凳子请对方坐,自己也面对来客坐下,开口:“请说。”

  对方深深向朋朋鞠躬,也向两位老人家致意。“对不起……也谢谢你,这一次愿意听我道歉。我知道我不管做什么都无法弥补你们的失去,但我还是希望能好好地再次赔罪。对不起。”

  “就算我们不想听,但一样的话你讲过很多次了。你真正想获得的,是听到我们说原谅吧?”

  对方低下头。

  “恐怕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与原谅。”

  “……”

  “但这是属于我的课题,并不是你的。”

  对方不解地抬起头。

  “这个事故,对你和我的意义不会一样的,所以我的原谅只对你有意义,但对我并没有。就如同你的愧疚与歉意,只有你自己得承受,与我毫不相干。”对方眼眶泛红地看着朋朋。

  “所以,请你自己去定义这个事故对你人生会有的影响,然后去过你的人生,往后要怎么填写你的人生,你自己决定。”

  来客无法言语,只是看着朋朋。

  “请回吧。”朋朋开口。

  来客离去,朋朋看着永不停歇的喧嚣车龙,颤抖的下唇慢慢地舒缓后,才转头看向后头的两位老人家。

  刚才好一阵子,除了她与来客的言语,后头的这桌,一直只有扒饭、喝汤的碗筷汤匙碰撞声。

  “来把饭吃完吧。”徐老先生说。

  ***

  阿丑健检后的回程路上,大雨落下。欧阳舜瞥了眼腕表,想到今天是周四,原本面无表情的脸闪过一丝犹豫,本想趁红灯按下快捷键拨号,但绿灯亮起,他放弃。反正这两年来的雨天够多了,问的次数也够多了,某人的回答都是她骑车就好,与猫协无关的接送她都刻意避免。

  一起帮阿宽找那个诈骗女是例外的开始,难得车上没有猫。

  上次去追爱联谊场子,她本坚持自行前往,但他表示会载阿宽,她是顺便,又说在车上可以先讨论对策,她看了阿宽一眼,才笑起,点点头。

  有种可悲的感觉,他居然需要利用阿宽。

  两年来很难正常互动,有时看她纠结闪避,他也只能跟着僵持。

  他想起朋朋瞪大眼笑起的模样,居然得靠阿宽才能这样让她笑起——

  手机铃响,他按下免持,喂了一声应答。

  “阿舜,你会进公司吧?”施有信的声音传来。“有个客人我想转给你。”

  “等一下就到。我也要准备简报,得跟小组讨论一下。”

  喵。

  阿丑间歇喵着,欧阳舜告诉他要回家了。比起去程的歇斯底里,阿丑彷佛听得懂“回家”的意思,回程偶尔安抚一下,就镇定淡然许多。

  “租这种进口车给你,结果都是用来载猫,”电话另一端传来低笑声。“明年开始,可以租国产车就好吗?还是得利卡?”“那就另请高明。”

  施有信笑出声。“算了,当初挖角你帮忙,被你狮子大开口,我重伤到现在还没复原,比起来,租车只是皮肉伤而已。”

  欧阳舜没应声。他很少回应无意义的抱怨与碎念,更何况狮子大开口那部分不是事实。

  “对了,跟你说一声,这周六我没有要去打球,小陆那一挂有个派对,说是会请一些小模、宅男女神,我要去见识见识。”

  欧阳舜看着外面的天空,雨大概会持续到周末吧,习惯性的周六河滨打球于不成队,有时他就自己去打击练习场,没差。

  “你没进一步问派对细节,我就当你一样没兴趣,对吧?”

  “嗯。”

  “算了,反正这种地方总是不欠男人只缺女人,跟婚友社和联谊一样。”欧阳舜谨慎变换车道打方向灯准备右转。

  “阿舜,”施有信顿了一下,彷佛叹息。“朋朋还没走出来吗?”

  欧阳舜只瞥了手机一眼,打算伸指结束通话。

  “不累吗?”好友这样问着。

  放慢速度转入巷口,他回了句:“我要进停车场了。”便挂断电话。

  停好车,他无视阿丑叫着,静静坐了一阵。

  身体的疲倦可以被察觉,心灵疲累的状态却难以量化,不是当事人,感同身受程度有限,但这两年来,欧阳舜发现,陪着一起经历、一起纠结,那心头缠绕的郁闷集成化不开的结,或许已接近临界。

  他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她。

  但比起累,欧阳舜更害怕的是,这次若她求援,他不是被需要的那个人。

  推开米咪大门,耳边传来沉稳浑厚的敲击声,朋朋抬眼看着木铃,心里微微悸动,望向屋里,燕屏和阿宽对她一笑后,又专注手边事项,她听到小猫叫声又看到纸箱,八成又有人丢包奶猫。

  “朋朋,今天收到奶猫快递五只,我们送到对面检查过了,每只都头好壮壮,幸好黄喵还有奶,他也应该乐意当奶妈。”燕屏的声音具有安抚的力量。

  朋朋浅浅笑起,点着头,踏进玉缘办公室开始查看月底结账数据。

  这个月又要透支了,账面不是负的,在于欠对面兽医院的医疗费还没结,这样长年累月的旧帐才清新帐又生,持续滚出的利息别名为人情债,其实比真的利息还让人有压力。

  几次阿水伯和欧阳舜暗示可以大笔捐款,但她总是谢绝。

  这是长期的志业,不是应急一次了事,如果她没能耐做下去,代表这已超过她的能力;人应该要懂得自己的极限,不论是人生中的哪一面向。

  更何况,她不能、也不该让周遭所有人一起陪她这样劳心劳力又无私填坑。

  她原本想做的事情很简单。就近救援、TNR街猫,一边经营玉缘一边为流浪

  猫做些什么。事故之后,她无限制地收猫,毫无节制地扩展救援范围,只希望把所有的空档填得满满的、精力都榨得光光的……但是否已扩张到超出能力,变成不自量力的救援动物来充填自己的心灵缺憾?

  看着数字,她叹了口气,想着该把这里出租,而去租郊区的空间,这样或许可以有额外的收入,否则光靠玉缘的营业额是没办法支撑下去的——

  “喂!你们这些爱猫的人!你们收养这么多猫咪,有没有想到邻居的安宁?”男性大嗓门的嚷嚷伴随木铃传来,三只原本在客厅的猫咪飞快地窜入玉缘办公室。

  “先生,请问您有什么事吗?”燕屏客气问着。

  “我说啊,你们很有爱心,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别人?猫咪这么多,半夜很吵一直乱叫,吵得别人都不能睡觉,你们有没有公德心!”

  朋朋走出,看到一个男人块头颇大,讲话很用力手势也很多,难怪猫咪会逃窜躲避。

  “先生,不好意思,请问你所谓的半夜很吵,是什么意思呢?”朋朋问。

  “什么什么意思!很吵就是一直乱叫,喵喵喵凹这样乱叫!”

  男人手势愈大愈显激动,原本在二楼打扫的徐尹宽被引下来,看到状况,有点愣住,想要靠近加入劝阻的行列,朋朋见状,只微微挥了挥原本落在身侧的左手,阻止阿宽躁进。

  “所以是持续地一直喵吗?”

  “他妈的当然是一直喵啊!只喵一声你以为我是神经病还上门来理论吗?!你以为我吃饱没事干哦?!”

  “不好意思,先生,我们只是要问清楚状况,才可进一步厘清——”燕屏开口想安抚对方。

  “厘清三小啦!以为我乱讲话哦?你们可以去问问看别的邻居啦,不要以为你们救猫救狗很有爱心,就可以都不用顾到别人……”

  看着对方激动的脸,这张陌生的脸,想起前一阵子看到搬进搬出,应该是新邻居吧?

  朋朋突然觉得,这世界上好多事情,就像薛西佛斯的石头、愚公的山,再怎么努力与用心,到头来可能都是徒劳无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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