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紧咬牙关,任泪水奔流,涓滴淌落,浸湿大片衣衫。
脑中回荡着六哥当年所说:“不然你要让东丘知道真相,对大齐开战吗?”
“承受的不会是王上、不会是你我,却会是咱们的百姓。你比谁都清楚。”
六哥真知灼见,说得没错,百姓是让王上连累了,这场战事根本不该有!
“皇子的要务是守护大齐……你出生就是大齐皇子——再难受,也是你无法逃避的责任。”
她抱着头,颤抖不停,就算蜷曲在厚实大氅里,仍只觉冷得连心也冻结。“六哥,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才好?我找不到法子让人死而复生啊……”
她阻止不了杭煜报复大齐。假若没人出面平息他的震怒,此事无法轻易了结。
但至少,她得想法子让这场战事在云间关前结束,让大齐不会再有损伤,不能让杭煜追究下去。她绝不愿见到杭煜与王兄们相继开战,死伤无数。
在她找出大齐活路之前,她绝不能让杭煜查清真相。
绝不能让他查出……他最宠爱的王妹,再也回不了家。
第8章(1)
东丘王大婚,虽说妃子并非出身名门贵胄,只是名来自降城安阳中的大齐女子;但接连十天,该行的祭礼仪典、该摆的筵席一样没少。城中百姓们能额外多领银两粮饷一同庆贺,甚至开了特赦减刑,有不少降将战俘因此获释。
人人夸赞杭煜有担当,竟为保住弱女子清誉而迎娶该名姑娘,此举让他在大齐旧城中添了不少民心。
仪式最后一日,丫头们在新房里外忙进忙出,将一碟碟精致酒菜端上桌,就怕误了之后的良辰吉时。
偶尔,两个丫头会抬头偷觑一眼喜榻上那位活像局外人似的主子。
全城里头,最让人感觉不到半分热闹喜气的,恐怕只有端坐在新房床榻正中央那位动也不动、宛若一尊雕像、过分沉静的新娘子了。
她一身绣有凤凰翔云五彩纹的华贵黄绸皇袍,头戴镶满透亮明珠的朝天凤冠,满身金玉无比耀眼,但最令人眼眸为之一亮的,却是在喜帕底下她那绝艳丽容、迷人丰姿。
可惜,她恍若未闻外头嘈杂人声、喧天鼓乐,却是柳眉聚拢,樱唇紧抿,像是心有难解愁丝,直到有道熟悉的声音自她前方门口传来,惊动了她,她才抬头。
“……姑娘?真是姑娘吗?”来人声息不稳,似乎难以置信。
“兰襄!”伏云卿匆忙揭了喜帕甩落地,吓得一旁丫头们哇哇叫,想挡下新娘乱无规矩的不祥举动,却反遭喝退。“全部出去!一个也不准进来!”
直到丫头与护送兰襄前来的士兵全退出门外,听不见她们的谈话,伏云卿这才拉过兰襄,坐至桌前,忐忑地细细打量她。
亲眼确认她身上完好无虞后,伏云卿总算松了口气,满怀愧疚悠悠开口:“你怎会出现这儿?我明明让杭煜放你走的,他不该食言才对。”
面对主子如此柔美娇态,兰襄几度看得出神。十四王爷……果然是皇女啊……
“我无论如何都得见上姑娘一面,确定传闻真假。有些话,我要告诉姑娘。”
“傻瓜,为何有机会不逃,还要折返回来呢?”
兰襄一把握住伏云卿冰冷的葱白玉手。“我从地牢出来时,全听东丘王说了。
姑娘为救我而嫁他。您是要让兰襄歉疚一生吗?姑娘何等身分,怎能委屈允婚!”
“别多问了,我自有打算,不光只是为了你。兰襄……在这世上还会尊我一声皇女的,怕只有你与你爹了。我同兰祈说过,若活下来,你就尽管过日子去,别担心我。出葬那日,我对你爹立誓,我虽救不了他,可绝对要保下你。”
兰襄凑上前,问得极轻,几乎是耳语。“莫非东丘王……知道姑娘身分?”
伏云卿苦涩摇头。“杭煜处心积虑想取重华王性命,怎能让他知道。”
“那他是真对姑娘有意?但姑娘留下,岂不是往死路里钻?”
“走一步是一步。兰襄,你若逮着机会就得立刻离开。要让杭煜得知你是伏云卿贴身侍女,他早晚会对你不利,届时我怕来不及挡下他。如今城内联外水路已被封,无路可通外界,我想个方法护你出城,你走山道进云间关吧。进了大齐境内,再没人能拿你如何。”
伏云卿撇过头,说得有些心虚:“至于联系十一哥之事,我自会再找办法。”
兰襄眼眸一亮,笑颜透出欣喜。“姑娘无须再为十一王忧心。我正是为了向姑娘回讯才特意待下。那一夜,我并非没成功逃出去,却是在水路中见到救兵而折返。消息已传给来人,他们会把姑娘的警告带给六王转达十一王。只是……云间关再也去不得了。”
伏云卿听得一头雾水。“你何出此言?又是打哪儿来的救兵?”
“上个月,六王爷总算平定西南蛮族乱事之后,打算派兵来救安阳。但云间关以西、原属重华王的另一半东九州领地早已在前几天沦陷,全让王上亲军占领,落入九王手里。六王与九王对峙不下,无法东进。”
“……九王兄!”从一开始,他便有预谋了?
“可云间关老守将为人刚强正直,辅佐我多年,就算大敌当前,他也不可能屈从九王兄。”
“是,他不愿投降,所以遭到底下副将们反叛,已被诛杀。姑娘也清楚不少守关武将们的妻儿老小泰半留在家乡,只身赴任,九王一用家人要胁,那些将领们迫不得已听令,背叛重华王。可即使他们开城迎进九王兵马,九王却……”
伏云卿神色一凛,眸中难掩痛楚。“难道全部都——”
“姑娘也知道,九王登基以来,手段狠辣,从不留情。”
伏云卿撑着身子,双肩颤得厉害,胸臆间燃起熊熊怒火,烧烫着心口。
派来刺客,对她下毒,要取她性命,王上除去辅政四王的第一步便是除去她,而后抢走她封邑;但就算再恨再怨,她是绝不会反叛他的啊!为何要逼她到底呢?
“掌权真那么要紧?即使是我部将,也是你的臣民哪!”对九王兄而言,她不仅无用,还是绊脚石,她心底清楚。可是,王兄是大齐王,怎么能、怎么能伤害无辜百姓?!他到底还想毁了多少大齐子民才肯罢休?!
“听闻重华王死讯,六王悲痛逾恒,却抱一线希望盼王弟尚在人世。他派亲信副将领精兵五十人,冒雪翻山绕过云间关,想潜进安阳营救王弟。我快走到水道出口便遇上六王副将试图潜入。这有六王信物,他们要我转交,请姑娘信得过他们,接受他们援助。”
兰襄掏出藏在袖中的朴实匕首,伏云卿接了过来,确认是六哥随身之物。
低忖一会儿,她突然动手拆了匕首握柄,往中间空心处窥去,抽出一物。
“里头有信?!”兰襄瞪大眸子,看姑娘熟练展开,专注读信。
“六哥的信物……兰襄,这东西不曽让东丘王察觉?”声音带着一丝紧张。
“是。兰祈哥救下我之时我陷人昏迷,一直随身带着。我清醒之后,恰巧将匕首搁进我藏身的废室墙角中,被抓时并未带在身上。俟后,我才告诉兰祈哥有这事,让他代我取出东西。毕竟是传话给姑娘,我连兰祈哥那里都没多说什么。”
察觉姑娘沉默许久,兰襄不安追问:“姑娘,六王信上怎么说?”
“……你自己看吧。”
兰襄接过密函,里面并没指名给谁,只是几句简单命令。
安阳陷落,罪无可逭,戴罪立功,偷盗东丘军机图交付来人,击退东丘夺回安阳,夹击云间关教训伏玄浪。不能成事,人各两方,生死不见。伏文秀。
伏云卿面色凝重,指尖晃颤,几次吸气也平复不了内心激荡。“六哥他……要我偷盗东丘军机图交出去,他给我机会戴罪立功,击退东丘与大齐王军,若不能成,便是有失操守,此后人各两方,他再也不认我。”
“这、这办得到吗?姑娘。要以仅仅五千的精兵对抗两万东丘大军,更别提是教训九王……”这这、不等于对大齐王正面叛乱了吗?
“我不知道。但我总得给六哥一个交代。”伏云卿缓缓立起,就着富丽的龙凤烛一把火烧了信;她回身,展颜想安抚兰襄,却笑得极苦。
“兰襄,出了安阳城你改往北走,绕远路去找十一哥,他认得你声音,必然愿意看我薄面收留你。云间关即将掀起腥风血雨,我恐怕……再无法阻止了。”
“但——”
“爱妃,这感人至极的姊妹重逄可结束了吗?良宵苦短,留点空给你夫婿可好?”贴着成对凤凰喜字图样的新房门扉遭人大剌剌地推开,打断她们的对谈。
一道伟岸身形迈步人房,清亮声音中藏不住欣快笑意。
杭煜几分酒意微醺,俊颜难得薄红,衬上一身贵气皇袍,更为俊美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