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指轻弹她前额。“想哪儿去了!别的时候……是练武之时,或在战场上,生死交关、奋力杀敌之时。不过,能见着的人也不多,毕竟大多时候都有铠甲护身。你这丫头,宠了你一夜,说了无数次的喜欢你,怎么竟还怀疑你夫婿?真是!”
想起什么,他猛然翻身下床,自地上一片混乱衣物中拾起让他奶在地上的玉饰,回到她身边。他拿起平日随身的凤凰对玉,将金线编带系上她颈间。
“这凤凰对玉,凤玉、凰玉各一只,对玉双飞,是我东丘王室代代相传之物,如今,交给你了,等你生了嫡子,就由你交给他。”
她一愣,反射地想扯落。“但我——”
“你没拒绝余地,咱们已成亲了。”他依旧带笑,但按下她反抗的手劲带着霸气宠溺。“假若不想麻烦戴着,你就争气些,早日诞下皇子,转给他不就得了?”
她无法反驳,红着脸沉默,抓紧了比想像中沉重许多的玉佩。心,不住抽痛。
有些感叹,他翻身平躺,依旧让她枕在他臂上,眼神有些浮空,像是遥望远方,大掌揉划着,在她雪腻藕臂上流连不去,低沉嗓音带着几许困惑。
“不过明心……究竟去了哪儿?我多盼望你也知道王妹下落,能告诉我。你也有哥哥,该能懂我如何思念王妹。明心……究竟怎么了?也罢,先别提了。你快睡吧,再不睡,即将破晓,之后会十分忙碌……我也该歇了。”
他半是自嘲,半是闹她:“这回别说我没告诫你,你如不趁我还能自制之时快睡,我就——”话还没说完,她立刻翻身背对他,拉过被子蒙过头顶,紧闭双眸。
“……唉,你这家伙,果真是聪明得惹人气恼呢。”怕她受寒,他长臂一揽,依旧从她身后爱怜地紧紧搂住她。
不知又过了多久,直到身后传来平稳的吐息,伏云卿才忍不住难过得开始咬在自己手臂上,不让自己丝毫哭泣声逸出喉间,以痛楚避免自己沉睡。
不管他给予多少情热,她身上的寒意应该是一辈子都消退不了了。
他喜欢她吗?或许有那么几分;但是,他对她的喜欢,能抵得过他的王妹吗?自然抵不过的。
她总算能想起来,那眼熟的凤凰图样在哪见过了。
最初,让九王兄掳走的三名女子之中,其中一人的肩头便有这图样,当时她只道是九王兄太过残忍,伤了姑娘们的冰肌雪肤,但是——
她不敢想,那位姑娘,不,是夏城公主杭明心,到底遭遇了什么可怕至极、攸关生死的事,才会让凤凰图浮现。杭煜早说过,绝不原谅伤害他王妹的人。
她不能再想了,只知道就算无论她怎么道歉补偿,这一生,她是注定得领受他的报复恨意,至死方休!
不知过了多久,远方,隐隐约约传来鸡鸣。伏云卿心里知道,该是时候了,抹了抹颊上未干的泪痕,她小心翼翼地移开紧扣她腰间的结实臂膀,以肘支起身。
锦被滑落时,她就着房里余光,才一低头,便让自己身上连串受他极尽宠爱的嫣红花印给吓得惊喘一声,慌张又拉起被子;心口始终揪痛,一波波无法平息。
拖着酸疼身子,她拾起衣裳默默穿戴整齐,除了长发未束,用以遮掩颈间大片点点红紫瘀痕,准备完毕后她才踏出房门,无声摇醒蹲坐外头一夜的待命丫头们。
“姑娘……不,王妃娘娘,今儿个怎么起得特早?”丫头揉着睡眼慌张站起。她们不约而同想探头偷瞄房内香炉中的药材。为了确保唯音姑娘睡得安稳,她们早受王上示意,每到中夜便要在房里点起宁神香。昨夜放得太少了吗?
“药汤还没煎好,咱们马上去催。娘娘稍等,洗脸水马上送来。”
“嘘,没关系,小声些,别惊扰王上,他才睡下不久,难得今日无事,让他好生歇憩吧。你们再多拿几份宁神香过来点上也好。”
她吩咐撤下桌上不曾动过的合欢菜看,贴心吩咐晚些再送温水与内膳,也指定过后的穿着样式,传令部将王上今日拒绝一切觐见,王妃的派头摆得再自然不过。
等丫头们匆忙送来宁神香与她每日必喝一次的续命药汤,她习以为常地在桌前掀了汤盖,漫不经心吹凉的同时,像是乍想起要事,突然放下碗,击手说道:“对了,我等会儿还要送兰襄姑娘出城,你们应记得王上曾亲自允她离去。快去传话兰姑娘,半个时辰内备好,另外要两匹上好马匹帮她备在北门。还不快去!”
丫头衔命离开后,伏云卿捧着药汤走到窗边,将窗户往外推了一点缝,把药汤倒在窗台积雪上。回到床边,素手掀起朱红喜帷,注视着他毫无防备的睡颜。
他好看的眉眼,屡屡盯得她心慌意乱;那温热的唇,能说出教她脸红心跳的言语,却也能唱出让她心神安宁的歌谣。他睡得如此放心,是对她全然信任了吗?
他说,他喜欢她;而她,什么都没说。她什么都不能说。
可惜啊……
她拔出腰间六哥的匕首,看着犹带耀眼银光的利刃,看着他颈项,幽然长叹。
“我明明知道,要是狠心些,从此就能一了百了……我明明知道的呢。结果我还是……你可知道,出生至今,只有你教我破了例。我从不曾违背道义,要战就光明正大;我讨厌算计,讨厌奸诈手段,但惟独这次,我连自己也算计下去了。”
将匕首收入鞘,藏回袖中,她走到桌前,拿起那三、四份的宁神香,将香木一古脑儿丢进角落香炉中;顿时炉烟冒得更盛,她按紧手伤,让疼痛使自己清醒。
“这应该……能让你睡得够沉了。最后这回,我要求不多,半天就好,够我对得起六哥一切的费心就好。之后,你追不追来我都无话可说。不过,你若追不上也好,我既已答应给你伏云卿的性命,就会守约的。让咱们……在城西相会吧。”
她想回头再瞧他一眼,想将他温柔模样深深烙印心上,知之后一定再看不见他这神情了,即使能相见,他也必定会恨她到底,无法谅解的。
可惜此刻她眼前早已水雾朦胧,什么也看不清;而她心里也有数,再贪恋拖延下去,必定会误事走不了。
所以……她不能看他了。不能再看了。她再不回头了。
取下颈上沉甸甸的对玉,搁上桌面,走了几步,还没出房门又绕回桌前,目光定定落在他初次以夫婿身分赠她的东西上头。以为能轻易抽身,泪珠儿却不听使唤地狂坠。
“我走后,你必会另娶后妃。三天后就算命丧你手中,我也绝不怨你怪你,纵然只剩一缕幽魂,九泉底下,我也会为你衷心祈福,祝你与新人白首偕老,东丘昌盛。但是我、我这一生,就只有你一人、只有你一人……只有……你一人……”
明知东西不属于自己,她却仍冲动地拆了系绳,只取走半边凤玉,紧紧握住。
“可是……我其实不想、不想让你转赠其他女人。你说过的,你的妻子,你的王妃,你要的……是我才对!你说中了一件事,我过去不懂,现在才明白,这感觉就是嫉妒啊!原谅我,我没有以后了,你让我、让我这三天……作个美梦也好。”
她将凤玉纳入怀中,紧紧贴在心口,即使如此,还是止不住泪。
“日后,你可以从我身上取回它,你的宝物不会折损半分;我带走的对玉只有半边,也不会让人察觉是你的传家宝物,未损你颜面……所以,你就借我三天吧。我知道这要求任性,也还不了你任何代价,所有欠你的,来世再还了!”
她再不迟疑,夺门而出,泪水模糊了视线,就连前路……也看不清了……
趁杭煜亲信克伦带着部将在城下操兵之时,伏云卿换了素白衣裙披上凤凰大氅,派下许多工作给丫头,以王妃身分喝令士兵不准跟在她身后尾随,像是闲来无事地在城中负手闲逛,等到研判没任何人尾随之时,她才再次通过秘道潜进军机库。
军机库中摆了不少卷轴,她飞快地翻过一卷卷布兵图,拿着笔墨画了东西,即使她从来书画神速,但带着手伤耗去了将近两刻半的时间,总算将她想要的东西全记进了脑中;而后她来到北门,兰襄早已准备妥当,在那儿等着她。“姑娘!”
她朝兰襄点了点头。“咱们一起走吧。”
“娘娘请留步。”城门士兵尽责地拦下她。虽然王妃是大齐姑娘,半蒙着脸看不清楚真面目,但在安阳城中,能披着朱色凤凰大氅的女子也就一人而已。
她凤眸一睨,高傲抬头。“王上允我送姐妹一程,还是你们想抗命?”
眼见士兵们面面相觑,似有动摇,她才娇笑道:“我身上没有任何远行装束,天寒地冻,我不会傻到让自己冷死在外头。五里不远,半个时辰,我去去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