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无心打扮可以理解,但豫国夫人此番前来,用如此装扮迎客,似乎不太礼貌。
“参见夫人。”鞠夫人跪拜道。
“快请起,别顾这些虚礼了。”豫国夫人亲手扶起她,低声道:“后院已经安排妥当了?”
“桑姊姊在打理呢,犬子也在一旁帮忙。”鞠夫人哽咽地答。
“此事没有声张吧?”豫国夫人似不放心,又问道。
“亲朋好友一并没有说,”鞠夫人抬眸看了一眼孙柔嘉,“本来,棺木昨夜就要悄悄停到寺里去,只等我们大小姐回来,见她父亲最后一面。”
轰然一声,孙柔嘉脑中似有什么炸开了,最后一面……父亲难道已经被萧皇斩立决了?“柔嘉,”豫国夫人回过身来,轻轻拉住她的手,“你去看看吧。”
孙柔嘉当即奔进门去,一路跑到后院,便听闻一阵隐隐的哭泣声,桑夫人领着小暖和孙廷毓跪在一副棺木前,皆着素服,外围一众仆婢皆俯身在地,皆是泪涟涟。
棺木尚未上钉,一角未曾合上,孙柔嘉缓缓走上前去,静静地看了一眼——孙仲尧的遗容彷佛被水浸泡过,泛白肿账,略显恐怖。
“父亲……”孙柔嘉颤声道。
虽然,他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可自她这一世有记忆以来,他一直待她信任有加、亲切关怀。
“姊姊,你可回来了,”孙廷毓道,“父亲他、他……”
“怎么会这样?”孙柔嘉怔怔问道,“父亲看来像是溺了水?”
“父亲的尸身就落在后院的老井里。”孙廷毓再度哭了,“原来,他一直没能逃出京去……甚至都不曾出府。”
孙柔嘉万般惊愕,双眼圆瞠。
就在后院?原来,父亲早已死在了自家的后院?
“是如何发现的?”她不由追问道,“几时发现的?”
“小暖发现的。”桑夫人开口道:“皇上已经派仵作来验过了,应该就是老爷失踪的那一日,落入了井中。”
“不可能!”孙柔嘉万般不解,“那晚,父亲明明说他要出京去。”
她还给他银票和衣物,那些银溟呢?衣物呢?
若是遇到劫匪,也不至于在自家院中遇害吧?况且,看样子是在与她道别后不久就死了?
“想来,是父亲寻了短见。”孙廷毓道:“他走投无路,又不想祸及家人,只能如此……”
孙柔嘉摇头,不,于理不通,父亲都已经准备逃出京去,又怎会寻短见?
“那夜,父亲曾来找过我,”孙柔嘉索性直言道,“他说他要到崎国去,所以断不可能寻短见的!”
“长姊,父亲大概是在安慰你。”孙廷毓道,“崎国路远,别说能不能出京,就算出了京,也不能真避到崎国去吧?”
所以,父亲是临死前特意来看她,与她话别吗?她陷入一阵思索。
不,她觉得不像……若父亲真有什么临终遗言,也该对他的两位夫人和亲生儿子说才是。
“长姊,父亲那晚对你说了什么?”孙廷毓又问道。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叮嘱我要好好照顾家里。”孙柔嘉道。
“这就对了,父亲临终,一定是希望孙家能得人照拂,”孙廷毓道,“想来想去,也只有长姊你能指望了。”
孙柔嘉怔怔的,总觉得此事充满疑点,是吗?她并不觉得自己如此重要,就算有苏笃君当靠山,也不值得父亲如此托付。
父亲绝非自杀,这其中肯定另有隐情。
“柔嘉,”不知何时,豫国夫人站在了她的身后,“请节哀。”
“夫人,”孙柔嘉不甘地道:“还请仵作再次验尸,有些疑窦,我想请教仵作——”
“柔嘉,人死不能复生,”豫国夫人打断她,“皇上听闻你父亲的噩耗,便说有些事不再追究了,将你父亲好好安葬吧。”
“夫人……”孙柔嘉还想说什么,然而豫国夫人充耳不闻,打断了她。
“不过,你父亲去世之事,暂且不要声张,”豫国夫人道:“皇上只对朝臣们说,孙大人被调职去隐密处当差,从今往后,孙大人的俸禄朝廷还是按例发放。两位夫人,孙大公子,你们可明白?”
孙柔嘉知道,皇上这么做除了是恩德,也是因为北松王的事没有解决,金子还没有找到,不想打草惊蛇的缘故。
“是!”众人俯首听命道。
“柔嘉,”豫国夫人再度轻声对她道:“这几日,你且忙着家里的事,笃君暂时不能到这里来,你别怪他。”
笃君到底在忙什么?为何不能来此?孙柔嘉抿住唇,终究忍住了自己的好奇心。巨大的悲伤让她顾不上男女之情,孙仲尧身亡一事的蹊跷更让她无暇多虑其他。
她点点头,整个人有些恍恍惚惚,本以为出得宫来,一切都太平了。谁料想,彷佛陷入了更迷乱的漩涡之中。
假如,这一切只是恶梦,那该多好?
孙柔嘉用泡着柚子叶的热水洗了个澡,已经入秋了,夜晚有些凉。
她坐了一会儿,看着忙碌的婢女,这才想起,似乎一直没看见小映。
那日出卖她之后,小映还有脸回这孙府吗?大概是找了什么地方躲起来了吧?那丫头到底为何要出卖她,至今她依旧不得解。
“你们小映姊姊呢?”她问婢女们道。
“回大小姐,”掌事的婢女回答,“小映姊姊赎了身,出府去了。”
“赎了身?”孙柔嘉又是一怔,“她几时攒够钱了?”
“听说小映姊姊原就有个相好的,那人最近发了财,把小映姊姊娶回家了,”婢女答道,“姊姊临走前还哭了一场,说大小姐仍在宫中不得归,她想见见大小姐,也不知何时才能见得到。”
“不打紧,”孙柔嘉道,“改日我去见她。她新婚夫家住在何处?”有些事她也要亲自问小映。
“姊姊!”忽然,窗外有人说道:“妹妹深夜打扰,还请见谅。”
孙柔嘉意外之下,竟看到小暖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得意的神情。
孙仲尧刚死,孙府上下沉浸在悲痛之中,唯独小暖一脸轻松惬意,可见这姑娘实在冷血。
然而,在桑夫人面前,小暖又装作天地同悲的模样,又着实虚伪。
“你们都下去吧,我有话要跟你们大小姐说。”小暖如今俨然以孙府二小姐自居,对奴婢们呼来唤去的。
“是。”婢女们只得统统退下。
孙柔嘉低下头去,抹了一点面脂,匀在手上,再涂润面庞。这面脂掺了羊奶,能让肤色雪白,在小暖面前,她可不想逊色。
“姊姊这面脂膏好香啊,”小暖笑道,“也给妹妹一些吧?”
“这是苏府的东西,你家公子送的。”孙柔嘉反问道:“怎么,你从前没见过?”
“哦,大概是公子新得的东西,妹妹不曾见过。”小暖道:“但不碍事,日后,我去向公子讨一些。”
“你们公子说,这东西精贵,要采崎国的羊奶和南川的芳薰,好不空易才制得这几盒子,”孙柔嘉道:“恐怕没那么容易给下人。”
“哦,姊姊大概不知,妹妹巳经不是下人了。”小暖却道。
“虽说你认了我母亲做义母,也不等于就不是下人了。”孙柔嘉道:“听说,你那卖身契还在苏府呢。”
“姊姊在宫里这段时日,消息真是闭塞,”小暖再度不怀好意地笑道:“公子已经将卖身契还给我了。”
“是吗?”孙柔嘉心下微愕,“也不奇怪,你家公子一向心善。”
总不至于是桑夫人亲自去求苏笃君网开一面吧?虽然拿着卖身契威胁小暖不是什么光明之事,但这丫头心术不正,总得施个紧箍咒才放心,可他为何……
“是公子主动给我的,”小暖从袖中另掏出一本册子,“还有这个,姊姊你瞧瞧吧。”册子红彤彤的,像喜帖。
孙柔嘉忍不住接过来细看,上面书写的一段话,好生熟悉——一阳初动,二姓和谐,庆三多,具四美,五世其倡征凤卜,六礼既成,七贤毕集,凑八音,歌九和,十全无缺羡鸾和。
“姊姊认得这是什么吗?”小暖歪着脑袋问道。
“是婚书。”孙柔嘉忆起了那个放河灯的夜晚。
“姊姊仔细瞧瞧下面的名字。”小暖又道。
她凑到灯下,定睛一瞧。
“苏笃君,孙柔敏,天上双星并,人间两玉夸?!”她念出那婚书上的字,心头震撼。
写错了吧?孙柔敏?难道跟苏笃君并肩的,不该是她孙柔嘉的名字吗?
“姊姊,公子已经同意我回苏府了。”小暖抿唇而笑,“将来我俩共事一夫,还望姊姊善待妹妹。”
“你说什么?”孙柔嘉听进了她的话,却好像完全听不懂似的。
“公子已经纳我为妾了,”小暖重复道:“婚书都写好了,还有错吗?”
纳她为妾?笃君同意纳她为妾了?孙柔嘉头一次知道了所谓晴天霹雳是什么感觉。
今天看到孙仲尧的尸身,她已经够震惊了,然而此刻,已经不能再用震惊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