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公子!求你别别别伤了我的手!我全听你的、听你的就是了!”她想趁其不备逃跑,他却愈捉愈牢,她一吃疼,只好认命讨饶。
他拖着她穿过熙嚷人群,来到不远处的琴神庙,拣了个不惹眼的角落小布垫要她跪坐,和一旁的虔诚香客并排,倒也不显突兀。
大齐子民皆知,古时有名流浪琴师途经久旱的崔县,横遭饥民打劫,却仁心地用琴音感化了那群人,使其悔悟;而他当场的一曲《龙神赋》,更打动了神灵,曲未完,便获降七日甘霖,解救了无数崔县百姓;于是人们建庙祭祀,从此习琴在地方上蔚为风气。
崔县人对此庙无不心怀敬畏,甚至有传言,若敢不敬,便会遭天雷劈断双手。
伏怀风居高临下地抱胸站定,剑眉一挑,好整以暇等着她开口。
“当着神明面前,我姑且听你说。”
“我……”岑先丽不安地咽了咽唾沫。师傅每次罚她,也是押她来琴神庙忏悔。她望着庙中抱琴的神像,怯怯应了:“我只是想用借的……借一下子。”
“借?你我素昧平生,你要怎么还?”
“我听见公子和友人分别时说了……要去驿馆先歇着,明日一早才出发……”
他微讶地略略扬眉。她竟能在五十尺外听见他的碎语?这姑娘的耳力……
“所以我想,等我通宵默完那本谱再奉还也不迟。我会说是捡来的,特地送还公子。我发誓、我只是想瞧个几眼,绝无意占为己有。”
“偷荷包我还信,你竟说是为了琴谱?这本缺页旧谱,我是可怜那老爷子才买下的,而你——”
“我先前翻了翻觉得喜欢,打算要买,返家取五百钱,结果偏遭公子抢先一步。”她满腹委屈地瞅了他几眼,彷佛全是他的错。
“你说看上这谱,通宵默得下来整本?好,既然你看过,那……现在要你哼上几节应是不难。若你不能证明所言属实,我立刻将你送官法办。”
“千万不要!我、我哼就是。”她仓皇答应,腼腆地清了清嗓。
一道出人意料的温婉嗓音从那眼带淘气的姑娘唇里盈盈逸出。
清柔、稳健、滑顺,若伴以琴音,极是合韵。如此好歌喉,假以时日……伏怀风不免有些赞赏地微微勾唇,随即敛下,冷道:“……前头听来有些刁钻不讨喜,作曲之人应是心性倨傲自恃甚高。这种没人要买的曲儿你还那么欣赏?”欣赏到冒险去偷?
“那是你不懂。从第二节开始可厉害了……应该吧。”她不服气自己喜爱的谱竟让人随意批评,立刻直起腰反驳,但随即心虚地垂下脸。
“后头老爷子不给看了……我极想知道后头内容。它并非常见曲子,错过这次,也不知能否找到相同抄本。公子看来贵气,我实在不敢开口说要买谱……”
她大礼一拜,坦荡认错:“我一时心急,冒犯了公子。对不住!”
伏怀风随手翻了翻谱,似乎颇不以为然,口气听来淡漠,可唇角却隐约掠过笑意。
“嗯,经你一说,后头确实不算差。这曲子我没听别人奏过,像是哪个新手自己谱的,并非名家之作,说不定……天底下只有这一本。”
她猛然起身咧嘴一笑,像是找到同好,忘形地以手肘顶了顶他。“就是就是!我没说错吧!这曲独特,后头一定更好听。那公子您是否愿意——”
“既然这么特别罕见,我何不自己留着,有什么理由要让给你?”
“这谱缺了页,反正公子只是一时兴起,不过花了五百钱,我、我愿意加倍买回。”她连忙掏出荷包,紧握在手中掂了下。刚好一两。买布缝冬衣就先搁着吧。
她虽是琴师世家的侍琴丫鬟,但一回花掉个把月的薪饷还是让她有点心疼。
看她捏得死紧,他不免漾开一笑。“姑娘,不是五百钱,是五两银。我给了老爷子五两。你若加倍是十两,那还有商量余地。”
岑先丽瞬间倒抽了口气。还以为这位公子很好心……毕竟那位老爷子在门口兜售许久,每个人都带着厌恶目光打旁边匆匆绕过,只有这位公子伸出援手。
难道是因为她使坏在先,所以公子才迟迟不肯点头?唉,果然歹事做不得。
她低声下气试探:“我身上就一两。不然……够不够让我再瞧上一眼?现在给不起的,改日我还你十倍百倍。我将来想当琴师,等有朝一日能自立门户,一定如数还给公子。”
“我凭啥相信一名素昧平生的丫头?东西你拿了,我还取得回来吗?”
“公子看来身强体健,功夫应也不弱,我就算抢到东西就跑,也翻不出公子的手掌心不是?我就在这里读,公子尽管盯着,我绝不逃跑。”
一咬牙,岑先丽燃起最后的希望,挺起胸脯一拍,豪迈保证:“公子呢,就当交个朋友,等我将来成为天下第一,必定分文不取为公子奏琴。”
伏怀风没接口,突然负手往外头踱了几步,在庙门口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
“……琴神好像睡了,怎么还不来道天雷劈一劈这口出狂言的自大丫头?”
“我没说谎,话也不是我瞎掰的,是师傅要收我为徒前说的。你不信我?不然……我就以我师傅之名起誓。要是我敢偷走东西,这辈子就再不能奏琴。”
他挑眉,不置可否。“……不懂规矩。一般是用爷爷之名起誓的。你敢报上你师傅的名字?”
“说了你一定又不信。”她扁了扁嘴,送他一记白眼,细声道:“我师傅……是琴仙欧阳望。他说我能,我就应该能办到,只是也许要等十五、或者三十……四十年吧。”
她原是趁姑娘琴课结束后的深夜,跟着留宿的欧阳先生学琴,前后时间原就不长,加上最近她太热中找寻新曲,疏于指法练习,这让师傅挺不高兴的。
“呵,我确实不信。琴仙不收弟子,连当朝皇子求他收为徒也没答应,姑娘谎话愈扯愈不像样。罢!荷包给你,今后别作贼,就为几锭银子废去双手岂不可惜。”
“谁要你荷包了!”她动气,傲性骤起,揉揉隐隐发疼的膝头,转身要走。“不信就算了,何需拐弯抹角侮辱人!”
见她放弃,他反而唤住她:“慢着!我想要这琴谱,不能随便让给你……但,若你想瞧瞧的话,那么我给你一炷香时间,你能看多少是多少。要吗?”
“我要我要!”她猛回头,像早忘了方才的不悦,双眸宛如碧湖漾波光。
很好。他等着看戏。
“不过,一两换一炷香……而且你得跪着读——如何?”
他是存心想刁难她,可最后似乎刁难到自己了。
“……她腿不酸,我可饿了呢。”伏怀风吃着才从街上买来的藤花包子,看着她一步也没离开原处,不免摇头苦笑。
方才曾劝她换个姿势,她却恍若未闻。
两个时辰前,小丫头毫不犹豫地双膝落地,一跪直到入暮。
他没再扰她,只陪在一旁任她宝贝地看着琴谱抿唇而笑,专注眼神恍若燃着熊熊篝火,照亮她脑中另一个深不见底、旁人无法窥见的世界。
她虽不曾移动半步,但手指却不停在腰侧拨弄,彷佛真有一把无形的琴任她轻揉慢捻;奏到激昂处,从翻飞的衣袖缝隙中,他瞧见她皓腕上系着一条缀玉红绳。
蓝中带青的两枚薄透澄澈水玉,教伏怀风一时怔愕。
那是玉拨子!一般奏琴仅以指尖指甲拨刺,不用拨子。
但少数人或奏独特曲子时会使用拨子。拨子有金银桐檀贝等多种材质,其中用龙鳞玉的极少,他只识得几人,而那些人……全让琴仙指导过琴技。
回想过去琴仙奏琴的那一幕幕,确实是使用罕见的水色龙鳞玉,正是她腕上那一副。不会错,他曾经很想要的;不过当时琴仙不肯给。
他合上眼,俊俏脸庞浮现了晨曦般的明朗灿笑。前年欧阳先生说要培肓传人而辞官退宫,他还正担心先生安危,原来是回这里了。这小妮子难道正是……
打从母后病逝、父王卧病在床后,伏怀风已许久许久不曾遇过这么令人心荡神驰的新鲜事了。瞧她戴着粗布面纱,应非富贵出身,不知是哪儿人氏……
要遣人打探她是谁吗?
直到远方暮鼓声传来,岑先丽这才倏地惊醒。
“天黑了?糟!我看多久了?公子,对不住,我——”才要起身,却因为双脚酸麻而站立不稳,眼看就要倾倒。
“当心!”一旁倚墙的伏怀风箭步踩前、健臂一攫,自后头稳稳揽住她纤腰。
她吓醒了。没默完谱虽可惜,但方才约定一炷香一两银,这下她赔不起啦!
“对不住,耽误了公子,呃……欠你的银两,我——”话未完,她忙掏出仅有的财产要递过,却听见自己腹间传来咕噜声,教她两颊尴尬染红。